正文 第三十二章 正義無敵

「鼓破萬人捶。現在是什麼人都可以往我身上潑污水了。」

躺在床上,程家卿越想越不對勁,齊萬春的交待他已經得知。齊萬春供出了自己與雙十謀殺案不可分割的關係。如果現在還有刀剮的酷刑的話,第一個挨刀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了。一邊是眾叛親離,一邊是鐵證如山,程家卿明白了什麼叫山窮水荊大難臨頭,落井下石,齊萬春的確不仗義,但他也有他的想法。不要說他,自己也已不得不將一些問題開始一點一滴,一章一節做交待,自己就像一個沒有明天的人,只能靠回憶生活,不從回憶中掏出一點什麼來,恐怕連今天也沒有了。想死也不可能,門外有警衛。

鐵了心跟隨自己的章如月,還把自己出賣了,也許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她裝瘋裝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露了餡了,真叫人不明白。按說,自己是安排得天衣無縫的。她究竟是用什麼價格把自己賣了的,程家卿心裡還沒底。看來,當官不是好當的,官場就是監獄的前院,自以為爬得高高的,摔下來才知道是爬在一束光柱上,只要誰一按電門,啪一下就掉下來了。再說,爬得再高,也是一個爬,一舉一動,都光彩不到哪兒去,但是不當官,就得當平民百姓。不爬,就得受壓。在爬的還好,受壓的有的還翻不了身。可當官當到連自己的妻子也來揭發自己的份上,當到像一條剝皮去筋的野獸供大家展覽的份上,確實不如粗茶淡飯一生。可是既然當了官,就得當大的,大一點點也好,否則怎麼能叫進步呢?還要當得穩,當一天官,一個月的官,什麼滋味都不知道,除了給人恥笑,留不下什麼。當了官,才能在一定範圍內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不是專聽別人的,不是被別人牽牛一樣牽來牽去,趕驢一樣趕來趕去。如果說官場是戰場,那不奇怪。官場是戰場,商場不也是戰場嗎。情場不也是戰場嗎?哪個場上,沒有敗軍之將?他田剛亮,故意拆我的台,搗我的亂,我怎能忍下這一口惡氣?喪心病狂,誰都有那麼一刻。田剛亮是田剛亮,可章如月啊,你為什麼要在我背後來上一槍呢?本來,挺過了這一關,即使知道我參與了雙十謀殺案的策劃,我在經濟上是比較廉潔的,我也不至於一生一敗塗地,到此結束啊,你為什麼要將我置於死地而後快呢?如月,五年來的恩愛,難道就是一個陽光下的肥皂泡,斑斕之後是破滅。如月,你兩年多都挺過來了,為什麼要突然露出一手來呢?攪得渾水更渾,我再難乾淨地出去了。我固然對不起你,為了我,你受盡冷眼,我也不是沒有給過你無邊的榮耀和尊貴埃為什麼啊?!

程家卿的手掌猛力地拍打在牆壁上,一下又一下,像連枷柏打著曬常章如月的臉一下子清晰,一下子又虛幻起來。與若干人的臉重疊在一起,又分開,消失在若干人的臉之中。每一張臉,都是幽靈似的空洞,雖然臉上的表情有的笑有的怒,但是不像是有生命的,一切都空洞荒蕪,顯得怪誕而迷離。終於,在他的腦海里又閃出一條河來,在河邊,是一片灘涂,螃蟹橫走。圓潤而結實的大腿,輕鬆而愉快的對話,完全可以固執可以放縱無羈的(禁止)的結合,一陣赤裸裸白光的起伏和飛翔。那麼躺倒的(禁止)上聳起的(禁止),他把它叫做情感的金字塔。那是他享樂的最高峰,他的樂土,那橫陳的(禁止),他的權力所能到達的最深遠的邊疆。那不是愛情的象徵,而是權力具體化的狂歡俱樂部,彷彿在眼裡,靈魂才能得以安息。他愛章如月,他與那權力的俱樂部相比,愛情顯得微不足道。但是愛情,能將他撿回到人的立場上來,在那略高於灘涂的草地上,他是不折不扣的魔,把瘋狂的動作當作歌舞。在人與魔之間,他將自己奮力撕裂。

離那片灘涂不遠的地方,有一尊有趣的人形哭笑石,自己為什麼不去看看呢?白天沒有時間,黑夜又忙著與傅梅偷歡。過去有過看的念頭,現在這念頭更加強烈,但是沒有機會了。也許,自己將在監獄裡度過剩餘的時光。也許,自己很快會被火吃了,火把自己吐出來,自己就不見了,成了一大把灰,也許沒有一大把,只有一小把,像自己這樣靈魂輕浮的人,大概只有一小把,自己再也回不到安寧了。灰,也不能埋在那哭笑石下。回到安寧沒有意義,但能把骨灰埋在哭笑石下,就不同,至少可以說,我看到了那塊石頭。一尊很容易看到的哭笑石,卻永遠不能看到,這就是人生。你不知道它在哭你,還是在笑你。你不見了,它卻一還在哭,還在笑,不知在哭誰,笑誰,也許還在哭你,笑你。一尊很容易就可以看到的哭笑石,永遠也看不到了,就像一條已經咬了你的鉤的魚,你再也釣不到它了。它溜走了,給了你時間,不給你機會,給你時間,是為了讓你事後後悔。

程家卿很快又不想哭笑石了,他對章如月的揭發感到疑惑不解,他在琢磨警方是如何破她的,時而痛恨她,時而又原諒她。一個弱女子,她能怎麼樣呢?不坦白交待行嗎?目前,自己的膳食、睡眠都說得過去,穩定中帶麻木。只有章如月讓他放心不下。也許,警方根本沒有識她的表演,來詐自己,也許他們是從其它渠道得知的,故意以章如月的背叛來瓦解自己的意志。幾次他都想問來提審他的左處長和雷環山,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光政治上的謀殺未遂,大概不能判自己的死刑,光從目前已經被他們掌握的經濟上的問題,也不能把自己送上斷頭台,生活上的問題,在當今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從未聽說過哪個幹部在外嫖娼、偷情會判刑,現在是什麼時代?繁榮「娼」盛、生「(又鳥)」勃勃,生活作風上的問題充其量也是個小問題。除去生活作風上的問題,還有政治上、經濟上的問題,只有這兩個問題加在一起計算,很有可能會等於自己的頭顱。政治問題+經濟問題=一顆頭顱,這樣的算術過去在學校從未學過,這樣簡單的算術,自己很有可能要用生命來完成,不是自己算不出這個答案,而是看到政治問題+經濟問題=官場上的紅人,這樣的答案一些地方也很盛行。為什麼偏偏要輪到自己用生命來答題呢?原因很簡單,雷環山採用了釜底抽薪的辦法。不知道他們採用了什麼軟硬兼施的招,讓齊萬春動搖了。這個土老帽,他以為交待了就沒事了。其實,交待得越多,越完蛋得快。

如果是像自己這樣,對政治問題拒不承認,只在經濟上一點一點地吐出問題來,這幾個案子起碼要拖上四五年。

管它呢,好好睡上一覺,比什麼都強。誰知道明天會遇上什麼刁鑽古怪的問題。有些別人送禮的事,我自己都忘了,老狐狸還一筆一筆的調查得清清楚楚的。時間、地點,什麼人送來的。都必須交待清楚,如果早知如此,我當初用心記下就好了——不過,不太清楚也有好處,可以磨磨時間,似是而非的思考,也能把時間佔滿。一天只交待一件事,第二天又翻供,第三天再承認,這是原則,盡量磨時間,磨時間也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情,只是想起那些繽紛多姿的生活,女人獻媚的眼神如故意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的倩影,還有男人尊敬的目光,心裡都會有一陣苦楚。越甜蜜的往事越容易導致回味時的痛苦,在困厄中想起,尤其痛苦,而痛苦的時候又總是很清醒的。

睡吧,管它明天是生是死,人其實活著也夾雜著死,譬如睡覺,不就是一種死嗎,管它呢。夜裡,程家卿夢見一隻大鳥,大鳥展開翅膀,一張翅膀上載著自己,一張翅膀載著章如月,在一個圓形的地洞里飛翔。向前,不見盡頭,然後折回來,向後飛,也不見盡頭——他飛不出那個地洞。醒來的時候,晨曦已經鍍上窗沿,也是一個這樣的早晨,章如月向自己展示了她透明無暇的胴體,她的胴體壓碎了不少草地上的露水。而自己的身體在與章如月的揉搓過程中,在胸前出現了一塊紅暈。彷彿後來的朝霞就是從自己的胸前升起的。那天的感覺是這樣,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一晃七年都過去了,兩年的籠中生活,使自己看見的朝霞都變得不像朝霞了,籠中生活其殘酷程度遠遠超過了人的想像,自己甚至怕看見朝霞。因為朝霞的出現是一種提示: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而你的新的一天,依然是舊的,就像底色不好的照片,天天拿去沖洗,每天都晦暗不清。

狹小的空間里會讓你感到時間的混亂,不是沒有一點自由,而是連自己也是被分割好了的,而且會無限地分割下去。沒有判刑之前,自己已經所剩不多了。人除了需要生理上的氧氣之外,還需要一種靈魂上的氧氣,那就是自由。比死亡更不自由的,是看著自由一點點消逝,都不能去重新填入,接受審訊的是每一天的必修課。他們來提審自己,就像一個主人把他養的狗,在每天早飯之後,牽出去,也不管狗是否願意——不,自己還不如那樣的一條狗。

每次提審,程家卿都有一種切膚之痛,今天也不例外。

每次都是左處長首先提問,雷環山在一旁正襟危坐著,頸部以上十分開朗,頸部以下十分嚴肅,有時插幾句話,插過來的每一句話,差不多都像橫生生插過來的一把利劍。

按部就班地坐好,審訊開始了。

「經濟上的問題你就不用再交待了,交待起來老牛拉破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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