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由愛轉恨

因為是夏天,夏亦雪特意坐著晚間的火車,趁天還沒有燠熱起來,就到南章市去探望章如月。她到達精神病院的時候還沒到上午九點。

她來探望章如月已經有許多次了,清潔工都認得她。連打掃環境的那位年老而健談的清潔工一看見她就嘮嘮叨叨說開來:「你可真好,又不沾一點親,還常常看她。一般的連親屬都不來的。可這裡關著的人也大多數是好人埃是壞人的話,早就幹壞事去了。這些人,不想幹壞事。結果就讓自己遭罪。有一個人還會吹笛子,那笛子吹得實在好……」夏亦雪笑了笑,沒有搭理她,只顧自己走著,沿著牆根走著,想到這麼熱的天,和許多病人睡在一個大屋子裡的章如月,不由地心痛起來。一走神,腳步也變得踉踉蹌蹌。

她沒有抬頭。牆上面是有窗戶,但都被釘死了。窗戶不僅用鐵皮包住了,還加上了鐵條。

那個大屋子,門既沒有鎖,也沒有插銷。一架年久失修的大吊扇,就在頭頂像個惡魔一般地轉來轉去,還發出任笑一般的響聲。這樣的屋子,人都要被活活憋死,章如月怎麼受得了。夏亦雪繼續走著,她因走動而掀起的裙子里,有一股寂寞的風,風扇著地上的落葉。夏天也有落葉,這並不算奇怪。無論如何,得讓她開口說話。夏亦雪的心怦怦亂跳著。也許這一次自己能讓她開口說話,不知她是否受得了這刺激。

夏亦雪從來沒有覺得她有什麼不正常,只覺得她是自己一個失語的朋友,首先得讓她開口說話。

在接待室里,夏亦雪看著章如月像一隻小羊被人領著走進來,就不由地顫慄起來,一陣揪心的疼痛油然而生。

當章如月出現在夏亦雪面前時,夏亦雪還是從她那冷漠的面孔上、獃滯的眼神中、不近情理的帶著嘲諷的嘴角上發現了一絲又一絲秀外慧中的嫵媚。每次,每次她都能從她身上發現新的東西。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亦雪。你一定記得我。」

章如月無動於衷地坐在夏亦雪對面,手不自覺地在機械地翻著她的衣角。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你騙不了我。你沒有瘋。」

章如月置若罔聞,依然在翻著自己的衣角,手並沒有停頓下來。

「你是何苦呢?整天獨坐面壁,一聲不吭,自己壓抑自己,為的是什麼呢?」

章如月的眼神一眨也不眨,像個稻草人一樣。夏亦雪的聲音對她來說,就是一些打擾不了她的麻雀。

「如月,你一定知道我來過多少次了,你在心裡數著呢。你只是不說話。」

章如月的手還在捏著自己的衣角,像捻動著循環往複,無始無終的念珠。她彷彿一個入了佛門心如止水的僧尼,她的眼裡沒有別的,只有青燈古佛。

「如月,你看看我們倆的合影。」夏亦雪把照片遞了過去。

章如月並不接,她拒絕與夏亦雪進行情感溝通。她打算忘記過去,她也許已經忘記了過去。也許,她已經不懂得拒絕,也不知道有什麼打算了,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夏亦雪仍不死心。

「如月,我不得不說了。我知道你是為了誰這麼做。」

章如月的眼睫突然蜻蜓點水一般眨動了一下。夏亦雪彷彿看見一個被風沙掩埋的明眸善睞,舉止端莊的女子,突然抖落了面上的塵沙,她驚喜地看著真實的章如月。她相信自己的判斷——章如月沒有瘋。

然而,這眼睛的眨動只不過是死水微瀾,瞬間又復歸平靜了,死水還是死水。章如月又失去了知覺一般,茫然,電擊也擊不醒的茫然。

「如月,我知道你的心事。我能理解你,你也能理解,你也能想起我來。」

夏亦雪把手放在章如月的掌心,用小指頭輕輕地搔著,然後就放心地把手放在她的掌心裡,就,就像放一把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

「你能想起我來,你不是不能想起我來,你只不過是故意裝作記不起我來了。」

夏亦雪洞悉了章如月的五臟六腑一樣,她原不想說出來。她不想充當一個批判他人的導師,何況是對一位已經只是靠躲避災難而不得不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已經身處逆境的閨中好友。不過,她還是說了。她說出來之後自己也有一種輕鬆感。

「戴著面具生活,是很難受的。偽裝也一樣,何況你是在裝瘋,這對你的健康是不利的。無論以後如何,你還是先把面具卸下來再說。你總不能在此了此一生吧——你完全沒有必要——葬送自己也要看值不值。我的話也許說得太重了,像帶毒的釘子一樣,一定會刺得你難受。可看著你在這種地方,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我不能這樣看著你自己毀自己,自己糟蹋自己。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我說得對不對?」

——夏亦雪搖撼著章如月的雙肩,章如月的整個身體像鞦韆一樣搖晃著,但她既不叫喊,也不掙脫,任憑夏亦雪的搖撼。那麼馴順,那麼木然,像個刻得粗糙、表情模糊的木偶。她的眼睛像死過去了一樣。要麼她的眼睛是不存在,要麼夏亦雪這個人是不存在的。

「也許你是想等程家卿的案子了結了,再恢複本來面目。告訴我,是不是這樣?」

夏亦雪有些泄氣地停止了對章如月的搖撼,把手縮了回來,幽幽喃喃地說道:「我真恨不得咬你幾口,抽你幾鞭子,讓你徹底明白過來,你真的忘了一切。你真的忘了我們多年的友情。難道你心中只有程家卿一個人,連你自己都沒有了?」

一個秀媚婉孌的女子被折磨得身心憔悴,呆若木(又鳥)了!夏亦雪激憤地想著,有一股控訴的衝動。這衝動就像那種奸商出售的兌了水的劣酒。上身也快,離身也快。雖然熱烈,但是短暫,怫然而怒的人和壓抑著怒火的人面臨的總是傷心,夏亦雪也不例外。她站起身來,腦子裡又掠過一個念頭:「應該再想個辦法,想個什麼辦法呢?章如月如此自暴自棄,應該讓她回頭才是。回頭是岸,可回頭又不知對不對。至少應該讓她換個環境,讓她振作起來。這樣壓抑自己,說不定哪天自己真把自己逼瘋了呢。」夏亦雪確信章如月沒有瘋,在這個前提下,它總是認為章如月是在作踐自己,糟蹋自己。同時也對她有著這種堅強的神經而深感佩服。

自己並不是一個笨嘴拙舌的人,為什麼感動不了章如月呢。夏亦雪想。

「如月,你還記得我們愛唱的那首歌嗎?十年前唱過的那首歌:雙飛的翅膀常搭在一起也會累不如一支紅燭陪你流淚我會在我旅行的日子裡想你我的起點和終點都在你懷裡……」歌曲好似一幅歷歷飄動的煙畫。夏亦雪清晰地看到了這煙霧的細微的飄動。夏亦雪的心裡發生著一種完全陌生的、嶄新的、突如其來而又從未有過的變化。她無意去感動章如月,她只是非常想唱這首歌,沒有任何目的。但這首歌,突然打動了她自己。老老實實打動了她自己。她不僅明白,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生命中的一段空白需要一個男人來填滿。她懷抱的獨身主義理想儘管崇高,但是太過於單調,難以激發人自身與生俱來的豐富而繽紛的情感。歌曲中的那個『我會在我旅行的日子裡想你』的那個虛擬的你,使夏亦雪湧起一種超出理性和知覺的痛苦。她一生當中過去經歷的一切經驗里從未經歷過的痛苦。

人永遠是情感的奴隸,純真的情感是人生的抗菌劑。而眼淚雖只是情感的副產品,卻同樣有抗菌功效。

不知怎地,章如月的臉上掛出了兩串淚。顯然,她的內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在她流露過過多恐懼和痛苦的如今已快乾涸成河床的臉上,終於又流出了人性的眼淚。

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蹟。

起初,夏亦雪沉浸在自己歌聲引發的一種纏綿悱惻的憧憬和眷顧中,並沒有發現章如月的變化。等到她發現章如月的變化時,她驚呆了。她沒有想到,歌聲的力量居然如此不可阻擋,它能夠像一把鎖一樣打開一顆心。歌聲,這長了翅膀的語言,這啟開眼睛的聲音,它能叫你馬上起死回生。

「如月!你流出了眼淚,你真的流出了眼淚!」

夏亦雪像一位聽到自己的孩子開口喊出了第一聲媽媽一樣,激動萬分。她情不自禁地擁抱了章如月。擁抱,鬆開之後,她一邊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前胸,一邊轉來轉去。

像舞蹈又不像舞蹈。如同一個饞嘴的孩童在大人沒有發覺的情況下偷到了點心罐里的點心一樣,得意忘形。

「這下可好了,這下可好了。」

她已經做好了帶著章如月離開這兒的決心。

她興奮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然後拿起她帶來的小包。

「如月,跟我走吧。」

不要猶豫,趕快把章如月帶出這不是牢籠的牢籠,趁她還沒有反悔,也許她很快就會反悔。

章如月卻依然一聲不吭,她靜靜地聽著,眼睛開始冉冉地轉動,那麼緩慢。並且像被陰翳掩蓋的月亮在移動的過程中現出光明來。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不說話,是不是因為長期面壁獨坐,無人對話,噪子已經不能發聲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