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於下成了瓢潑大雨。
湖面上,開水一樣沸騰起來,幾個釣魚的人早就落荒而逃了。湖邊垂柳的顏色被雨水沖淡了,那一副被雨打得站不穩左躲右閃的樣子叫人看了想就拔出來,帶回家,或者給它們打一個避難所。
半個小時之前,就在離湖一公里不到的山坡上,乒乒乓乓響過一陣槍聲。
「還好,現在才下這麼大的雨,要是剛才,在雨中對著那些死刑犯瞄準,準會淋成落湯(又鳥)。」
「還有幾個沒人來收屍的?」
「我也沒仔細算過。」
「都回去了,就我們兩個倒霉蛋在這兒,夠可憐的。」
「那些傢伙一見下雨,跑得比兔子還快。」
「隊長交待了的,萬一有沒人來收屍的,或者就請幾個當地的老百姓抬去埋了。」
「給了你多少經費?班長。」
「一人五十,請四個人。」
「一人五十塊錢,不知人家願不願干?血淋淋的。」
「還好下了這麼大的雨,血大概都給沖刷乾淨了。」
「血可能少了,但是身上爛泥多了。那死人的面孔一定很恐怖。」
「如果別人不幹,那只有我們自己動手了。」
「奇怪,怎麼今天沒什麼人來看?」
「一開始天氣就陰沉沉的,這樣的天還是呆在家裡舒服。」
在軍車的駕駛室里,兩個穿著訓練服裝的武警在裡面避雨,成串的水雨模糊了人的視線。如果有人朝這裡看,只能看到軍車,未必看得到駕駛室里的人。
「班長,你說為什麼不將這些屍體弄到醫院裡去解剖,那樣也算是這些人死後為國家做了貢獻,國家不是提倡廢物利用嗎。」
「那樣做不人道。」
「什麼人道不人道的,是你討論的嗎?那些大人物都討論不清楚。不過,有的國家出現死刑犯了,就請罪犯坐電椅,單純得很,而不像我們這麼興師動眾。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不搞得這麼興師動眾,就不見得有威懾作用。畢竟,各個國家的做法不一樣嘛。」
「哎哎,班長,你看你看,有車子過來了。」
「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班長不滿意地嘟噥道,但他也看到了那輛車子。而且,那輛車子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是一輛冷凍車。
從何方來的神秘來客?是不是故意找事的?班長和他的戰士雖然不至於亂了方寸,但畢竟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他們一齊盯著車頭看,心跳與往常不同。
人都死了,要搶就讓他搶,誰會搶幾具屍體呢?
冷凍車的駕駛室里走下來一個怪怪的短人,也沒帶面具。這個小矮子,你從童話里、白雪公主身邊走出來的一個小矮人,但不像真正的小矮人那樣純真爛熳,而且是一個大頭,外加一臉橫肉,腰間掛著一個大哥大。
他向車子走了過來,地上的爛泥,很快親熱地沾上了他的鞋子。為此他走幾步,就要停下來蹭幾下。一邊蹭著,一邊嘴裡亂動,大概是在罵什麼。不知是在罵老天,還是在罵爛泥?
車上的兩個人徹底放了心。心想,如果是沒事找事的,就這麼一個小不點,剝他的皮還不像剝一粒豌豆。
當班長的就搖下車窗玻璃,問小矮人說:「有什麼事?」
小矮人也不說話,只是打開車門,兀自爬了進來,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然後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遞了過來,當班長的接住了。
這是一張市公安局長寫的字條,有他的簽名,痴如暴風驟雨勢如驚濤裂岸的字跡,分明像脫韁的野馬桀驁難馴。
兩人看看字條,又看看小矮人,將信將疑。
「還不相信嗎?你們再仔細看看,絕對不是偽造的,我敢拿腦袋打賭。」
小矮人的話不像在打賭,倒像在發誓。兩人只得繼續再看字條。
字條上內容很簡單,大致意思是:此次被執行槍決的犯人中有一位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的孤兒,可讓來人取走他的屍體,以作醫學研究之用。
小矮人遞給兩個戰士一人一包高檔香煙。兩個武警戰士推讓了一番,還是接受了。
兩個月的津貼,才能買到一條這麼高檔的香,他們何嘗不清楚。
「我來晚了一步,本來是要找你們支隊長的。」
小矮人又補充了一句。
「支隊長不在,兩位小兄弟也是一樣的。請兩位兄弟多多支持。」
拿人家的手短,不僅手短,而且嘴軟。兩個武警戰士不好意思說不支持,他們沉默起來,不說話。
「要不,讓公安局長親自給你們說。」說著,小矮人就從腰間卸大哥大,摁開了號碼。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還信不過您啊?」當班長的趕忙勸道。來人來頭不小,用不著跟他過意不去。萬一得罪了市公安局長,都要挨批評,支隊長一挨批評,分隊長日子就不好過,分隊長的日子不好過,自己這個小小的班長可能就要丟官了。小小的班長也不是那麼容易當上來的,別人的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八瓣,自己的汗珠子起碼要摔成十二瓣。丟官不如丟屍體,萬一眼前這個小矮人是誑騙自己的,也沒關係,反正是一具無人來收的屍體。丟了就丟了吧,到時候總能敷衍過去的。
沉吟片刻,班長終於首肯了。「好,你帶走吧!」不僅首肯,還大發善心。「這麼著吧,我們幫你抬上車。」
小矮人一拱拳,謝聲不斷。「謝謝!謝謝!我一定給你們支隊長打電話,讓支隊長給你們一人一個嘉獎,等雨小一點我們就下車吧。」
三人一見如故,天南海北地聊開了。過了一會兒,雨聲疏了。又過了一會兒,雨聲沒了。三人下了車,空中還有一些細而不密的雨絲飄了下來。這雨絲,彷彿是死刑犯們斷氣之前吐出的氣息上了天,此刻,又飄降下來。
小矮人在一旁根本幫不上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兩個武警把那個肯定無人來收的彪形大漢的屍體深一腳,淺一腳地抬上了冰凍車。雨水給屍體添上了不少的份量,好像死神在死者衣兜里塞滿了胖嘟嘟的蘋果。
把屍體搬上了冰凍車,兩個武警便又臟又濕了,小矮人點著頭,笑容可掬地兜里掏出兩張老人頭來,用兩個指頭捏著,遞了過去。
「給,勞務費,勞務費,小兄弟這麼辛苦,真是太感謝了!」
兩個武警面面相覷,卻沒有伸手去接。去接吧——是勞務費,從一個光榮的武警戰士墮落為一個打工的,不是太對不起自己的身份了嗎。不接吧——那可是一張頗具誘惑力的老人頭埃「給,就算我請你們喝酒的酒錢。這不,總可以收下吧!」見兩人猶豫,齊萬秋便改了口。
這話還中聽,兩人接過來了。
「再見!再見!」小矮人吹著口哨,眉飛色舞地上了車。
車子倒了倒,就朝前奔去了。
上了坡,又下了坡,然後駛上高速公路,嗖嗖地跑著,跑得飛快,像行刑時從膛里嗖嗖飛出的子彈,那玩命似的速度真叫人為那油光鋥亮的冰凍藏車捏了一把汗。
「會不會是個騙子?」沒當班長的那個武警有些後悔。
「是騙子也不怕,那屍體註定是沒人來領的,出不了事。」當班長的胸有成竹一般。
「那個為什麼開得那麼快!好像怕我們反悔去追似的。」
「你別疑神疑鬼了。」
「好好,我不說了。」
「那個大個子真夠可憐的。」
「那個大個子?」
「拖走的那個呀。」
「把他切成片,干你什麼事?你也太自作多情了。」
「你想想,那麼棒的身體,像一尊雄獅的雕塑,卻落得個喂完子彈又被刀切的下常」「你剛才不是還說死後為國家做貢獻嗎。」
「這樣的貢獻還是留給別人去做。」
「把屍體運去解剖,我當兵都快四年了,方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新鮮。」
「別提屍體啦,我想起剛才抬屍體就噁心。」
他們不知道剛才來拖走屍體的小矮人名叫齊萬秋,更不知道他並不是為了把屍體運去解剖而來的,而是肩負著另外的使命而來。
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來說,永遠是一個謎,即使是與你有過肌膚之親的人,更何況一個只是與你有過一面之緣的人,赫赫有名的米成山也是一個謎。
齊萬秋把屍體從刑場上拖走的第二個星期,安寧的大街上就貼滿了米成山因患肝癌醫治無效不幸逝世的訃告。
訃告
原在安寧工作過的省物資經銷總公司華夏公司總經理米成山同志,因患肝癌,醫治無效,於1994年8月中旬在上海逝世,終年42歲。遵照米成山同志生前的遺囑,喪事從簡,不成立治喪委員會,不舉行追悼大會。米成山的遺體已在上海火化,特此訃告。
1994年8月27日場
其中一張訃告就貼在安寧最大的商場門口。蹬士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