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假死索

馬局長被停職反省了。

馬局長被停職反省,既在人們的意料之中,又在人們的意料之外,畢竟離案發時已經兩年了。

聽到馬局長被停職反省的消息後,程家卿的秘書洪鵬才徹底死了心,馬局長被停職反省了,意味著程家卿不可能東山再起。自己若還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望程家卿回到政治舞台上,被燈光照著,而自己也回到他的身邊,分享他的光芒,無疑是一個愚不可及的極不現實的想法。洪鵬自忖在安寧已無發展可言,便寫信託南方的朋友推薦工作,準備挈婦將雛,作孔雀東南飛。還未動身,外界已一片嘩然,說是洪某人與程家卿原本是一鼻孔出氣,現自知脫不了干係,準備畏罪潛逃。洪鵬知道流言可畏,苦笑著,打消了南下的念頭。謊言重複了一百遍就是真理,流言重複了一百遍就是事實。在事實面前,洪鵬不得不低頭。自從程家卿被捕之後,洪鵬就被閑置在縣委辦公室里。縣委辦公室正副主任,一應俱全,大事自然輪不到他。

與其不冷不熱地枯坐著,不如找點事干,開發一點樂趣。這樣想著,便把原先集郵的愛好又重拾起來。郵票越聚越多,其中有一些升值得很快。洪鵬意欲南下,也是因為這些郵票可做物資上的保證,以備不虞之需。南下不成,洪鵬集郵的熱情反倒更高了。

仕進無望,尋方寸之地以為樂土,在樂土之上做逍遙公也未嘗不可。

夜裡,洪鵬拉開自家的窗帘,看著夜色中對面的小樓化為帶暗紋的邊框,亮燈的窗口像嵌在邊框中間的郵票,不覺心潮翻滾。每一個窗口,就是一枚小型張嗎?每個人真的都有可能成為郵票上的大人物嗎?郵票上的人物無疑都是聲名赫赫,又偉大又風光的,但將他們局限在一張小小的郵票上,他們不委屈嗎?成為郵票上的大人物,洪鵬不存奢望,但他本可以成為安寧政治上的一顆新星的,誰知程家卿一著不慎,不僅輸掉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而且還賠上了若干人對他的拳拳忠心。程家卿對自己的知遇之恩比水井,不,比鑽井更深。要不是他,自己說不定還將在琅琅書聲和田園牧歌中穿行,而粉筆灰在自己的頭髮和自己的肺腑穿行,自己生病了為了幾個醫藥費就得求爹爹告奶奶。洪鵬怎麼也不相信程家卿會參與主使兩次謀殺,程家卿會頭腦簡單到為了他人的利益動輒就搞謀殺的地步?也許他有時可能有這種衝動,但他身邊的女人——傅梅是何等妖嬈何等有心計何等人情練達的女人,怎麼會坐視他一味蠻幹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宰人之法不在刀。那麼赤裸裸的謀殺,但凡稍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去充當其中的角色。如果時代發展到了爾虞我詐的奸商時代,就不再需要你死我活的爭鬥了——要死,也是死於破產,而不是死於武器。

唉,沒有那該死的謀殺,自己何至於此?

用放大鏡研究完自己珍藏的郵票,然後就擦地,擦窗,買菜,弄飯,擦完地,擦完窗,買完菜,弄好飯。洪鵬就嘆息,就莫名地想起一些活躍的往事,彷彿心也與糖醋魚塊一起在火上烤著,又甜又酸的氣息,漸漸地,漸漸地,擠進了空氣里。地位、金錢總是與時間成反比,地位高的人,總是時間少得可憐,而沒有地位也沒有金錢的閑人,時間總是多得可笑。也正是如此,世界才顯得公平。有地位的人手中握的是一把一把的權力,有錢的人手中握的是一把一把的鈔票,沒錢沒地位的人握著一把一把的時間,誰也不至於手中空空,但是時間畢竟有些虛,因此,洪鵬抓在手中,不免若有所失。

白天不做虧心事,夜晚不怕鬼敲門。讓人們說去吧,我又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不錯,我對程家卿忠心耿耿,可我並沒有與他們沆瀣一氣,逆行倒施。齊萬春、齊萬秋的確太招人耳目,太猖狂了些,佘彤也太大膽了些,馬局長也太諂媚了些,這幾個,從來沒有誰把我看在眼裡,算來算去,還是米老鼠慷慨大方,洪鵬有時會想起米老鼠來。

家裡的熱水器,彩電,都是他送的,至今使用良好。齊萬春、齊萬秋、佘彤、馬局長几個,遲早會給程家卿留下後遺症。而米老鼠不會,他精明過人,工於算計,做事不留尾巴,對於三十六計中的走為上計學得尤其到位,不等人追,就會塗了蠟一樣,溜得飛快,一遇風吹草動就會銷聲匿跡。他的秘密,如果我不說出來,也許不會有人說出來。然而,我又何必說出來呢,我難道還需要去表功邀寵嗎?經過一段時間的反思,洪鵬對自己當紅時,過於積極喪失自我的表演,產生了深深的後悔。見過了紅雲,見過了白雲,也見過了烏雲,看天就淡了幾分。不忮不求,不卑不亢,雖然不能完全做到這一切,但朝這個方向努力大致是不會錯的。揭發了米老鼠,對程家卿是不利的,以怨報德,恩將仇報,為人不恥,何苦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畫蛇添足呢?不僅如此,揭發米老鼠,就等於揭發程家卿,揭發於自己有恩的程家卿,人們會把自己看作入穴打虎的英雄,還是看作落井下石的小人?答案很清楚,揭發了程家卿,有人未必說好,這是其一;就算此時去掀開米老鼠的內幕,專案組的人會怎麼想呢?——為什麼早不舉報,拖到現在才舉報呢?現在見各路人馬紛紛網入彀中,馬局長也是大勢已去,程家卿更無回天之力,才說出真相——足見該人是個轉風使舵遇水行舟的醜陋角色。向專案組舉報,專案組的人未必說好,這是其二。在程家卿炙手可熱時,自己隨行趨炎附勢,已是人共詬病,何苦在趨炎附勢之外又添新的毛病,自己未必說好,這是其三。

但是不說,心裡總有個包袱未曾卸下似的,而且,那包袱越來越沉重。

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

乾脆把那封信燒了!化為無言的灰燼,誰還能從灰燼中找出片言隻字,當火點起來的時候,洪鵬就不由自主地全身顫抖起來。心裡一陣刺痛,彷彿有燒紅的針很生猛地扎在良心上。反覆點了幾次火,信還在洪鵬手上。洪鵬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實驗,一個幾乎沒有成功把握的實驗。

怪只能怪自己那個堅持多年的集郵的愛好,假如沒有那個愛好,自己此番又如何會消受這無情的心靈的煎熬呢。

最終,洪鵬決定把信留下來,但新的問題又來了,他不知將信放在何處是好。他怕妻子發現,故而整日鬼鬼祟祟的。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一切都源於貪慾。如果自己是按程家卿的吩咐把來的信又燒了,而不是出於對郵票的貪慾,不是將那一枚漂亮的郵票揭下來,據為己有,進而發現了那封米老鼠寫給程家卿的信,那麼,此刻靈魂不至於如此不安,不堪。說到底,熱愛過份了就會變成貪慾,哪怕僅僅是在一枚小小的郵票上。然而,究竟什麼是熱愛,什麼是貪慾呢?也許,沒有什麼壞的結果出現,我們就認為是熱愛;而一旦有壞的結果出現了,或者引發出一系列的麻煩,我們就毫不猶豫地把那種感情認為是貪慾。

試想,自己僅僅是因為佔有一枚郵票而心靈就如此不安,何況那些大肆扣拿貪受的人?多少人嘴裡說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虛,而行著「先天下之有而有,快天下之拿而拿」之實,但是他們會快樂嗎?我看未必。貪慾不除,如蛾撲火,自焚乃止;如猩嗜酒,鞭血方休。人啊,應該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在愛好之內。也許自己不是因佔有一枚郵票而不安,但是無疑自己因佔有一個秘密而不安。這個秘密就像一條鬆緊帶,一會兒松,一會兒緊,洪鵬就在這條鬆緊帶的束縛下喘不過氣來。

這天,好不容易,他找到縣委書記孔從丘,談了自己的想法。

「怎麼,不願呆在縣城?」孔從丘感到意外。

洪鵬搓了搓手,沒有說話,不知道孔書記會不會動惻隱之心。

「聽說前一段時間你有去沿海地區發展的打算?」孔從丘問。

消息傳得比追老鼠的貓還快。「是的。」洪鵬點了點頭。他黑黝黝的臉在發燒。

「去沿海好嘛,機會多。」孔從丘一隻眼睛睜著,一隻眼睛眯著,並不朝洪鵬身上看。

「但是——」洪鵬欲言又止。

孔從丘皺了皺眉頭,斜眼瞅著他,不慌不忙地把他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

「不要怕嘛,又不是跳進黃河洗不清的人。程家卿有問題,不等於你這個秘書有問題。別人的流言蜚語,污言穢語,閑言碎語都不要放在心上。有人說我與程家卿是坐在一條板凳上的,我也不怕。」

孔從丘說出了體己的話,洪鵬迅速地打量了他一眼,眼裡浸滿了驚喜和感激。

「再艱苦的地方我也不怕。」洪鵬去意已定,屍位屍餐的日子再怎麼也是個混。

「那你挑一個吧。不過,離縣城太近,別人會說我偏袒。慢慢來,只要我在安寧一天,你總會有施展才華的一天,我不會因為你是程家卿的秘書就將你打落水狗一樣打到水底去的,就是程家卿,也為安寧做過好事嘛。」

「孔書記的為人,大家是有口皆碑的。」

「哪裡,哪裡。」孔從丘眼裡漾著笑意,謙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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