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白晝都有光亮不足的毛病,有風,也有太陽,都是冷的。又一個甚囂塵上的白晝。
在安寧的街道上,蹬士又是馬蜂一樣亂飛,但空的居多——說亂,其實一點也不亂,整體看是亂的,單個去看又像足球運動員帶球一樣,亂中有序。按兵不動的是那些經驗很足、氣力不是很足的蹬士司機。這類蹬士司機年齡偏大,他們知道以不變應萬變的古訓,也知道知足常樂的含義。與其空著在這兒那兒一圈圈瞎跑,不如載一個實的。藉於這種認識,他們往往守在電影院、汽車站、幼兒園、安寧商城門口等人員擁擠的地方,等待客人鑽進他們衣服口袋裡,變成錢。汽車站是他們的首選目標,下站的人、有行李的人也把他們當作首選目標。年齡偏大,便是老實、可靠。試想,如果不是老實,何至於混到一大把年紀了還得靠賣力氣掙錢的地步。人們都知道老實人可憐,可也知道老實人可信度是最高的。
兩個蹬士司機——一個身子前撲著,兩手靠在車的龍頭上,一個一手叉著腰,一手悠悠地夾著香煙,時而往嘴裡送,討論的卻是不俗的大事,很有些閭閻談封侯的古風。
一個開聲說:
「他媽的程家卿,真不是個東西。」
另一個打趣道:
「罵他——他昨晚在閨女床上玩貓抓老鼠的遊戲啦?」
「去你的吧,我敢說誰要與程家卿連在了一起,那準是誰家祖墳里冒黑煙了。」
「把你的理由說出來看看。」
「你想想,程家卿當縣長,書記被撞;程家卿當書記,副書記被人捅了;程家卿娶一個老婆,被他通瘋了;再娶一個,又被他害瘋了。」
「什麼,程家卿的這個老婆也瘋了。」
「怎麼不是。」
「就是那個打扮得白狐狸似的?」
「就是她。」
「好端端的,怎麼瘋了?」
「逼不過了。」
「怎麼逼的?」
「要她交待問題。」
「是政府要她交待問題,程家卿又沒逼她。怎麼說是程家卿害瘋了她?」
「不是程家卿幕後指揮殺人連帶了她,她能進去嗎?不進去,她能瘋嗎?」
「唷,程家卿真是個災星。害了書記、害副書記、害了前面的老婆、害後面的老婆。」
「當心這顆災星落在你頭上。」
「我才不跟你這傢伙啰嗦哩,車來了。」
一個邊說邊踩著蹬士向正在進站的中巴車駛去,來不及細想,另一個也跟著去了。
哈,中巴車一停,先把行李收拾到蹬士車上,然後把客人收拾到蹬士車上,然後就——騎在蹬士上跳舞,比在舞台上跳舞更帶勁。
章如月瘋了。這個傳真一樣確鑿的消息,很快隨著蹬士在安寧的大街小巷穿梭來、穿梭去,被織成安寧人人人頭上都頂著的一塊布了。這消息多多少少給安寧增添了一股新鮮的活氣,許多閑人也似乎在這時找到了工作。雷環山乍聽到這個消息時,卻像被人從背後猛擊了一掌,差點沒昏厥過去。
程家卿的態度像冬天北風吹過的土塊一樣又冷又硬,章如月還沒等她開口說出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出來,就成了范進第二,章如月的這條線索斷了。只有另闢蹊徑了。原以為章如月作為女人,弱點是顯而易見的,女人身上的弱點比男人身上的優點更可貴,抓住她的弱點就等於尋找到案件的突破口,不料章如月瘋了。瘋了的人便沒有了弱點,也沒有了優點,很快會被其他的人打入另冊,瘋了的人所作的一切都是不做數的。看來,女人的弱點就是極易成為既沒有弱點也沒有優點的人,在指向虛無指向純凈的過程中迷失自己。
一條線索斷了,雙十政治謀殺案專案組的工作人員依然忙得個個如同超人。章如月的瘋,並沒有影響他們的工作熱情,相反,他們心中更明白了必須加倍工作才能彌補因章如月的瘋而帶來的不良影響和工作進度。
第一路在左處長的帶領下,對多個懷疑對象進行了拘審,並根據情況,派人去雲南等地抓捕佘彤,未獲;第二路在石慧敏的帶領下,撬開了章如月在安寧工商銀行的保險箱,找出了窩藏在保險箱里達八十餘萬的各類首飾、金錶等物,但在程家卿的辦公室里只找到了些黃色書籍、黃色錄音帶、人體藝術畫和春宮畫,沒有發現任何值錢物品,由此推斷程家卿的大部分財產已經轉移,而傅梅用程家卿的簽名從縣財政局取走八萬元,不知出於何種動機。已了解到,傅梅與程家卿關係挺密切,並與佘彤有經濟上的往來,下一步就要拘留傅梅;第三路在李光明、左疆的負責下,上通下達,但各種繁雜的不痛不癢的瑣事就像藏在他們鞋子里硌他們腳的小石子,使他們生髮出不如請纓到第一線的念頭。「每天坐著,不到凱旋之日,前列腺發炎說不定就會成為我們的額外收穫。」其實,第三路人不是擔心什麼前列腺,而是第一路、第二路人似乎都比他們有趣得多。他們覺得自己並不比那些人差,只是崗位降低了他們的形象,以後的功勞也受影響。豈不知第一路、第二路也挺羨慕他們的,光坐著,無風無險,無災無險。
除夕之夜,三路人馬聚中在了一起,專案組的人都是在安寧度過的。在燈光下,大家都互舉杯祝賀,但沒有一個醉的。
雷環山的滿頭銀髮在除夕之夜的晚會中顯得尤其引人注目,他的智慧和威嚴都體現在銀髮當中。他舉起酒杯,跟周圍的人一一碰杯,然後對大家說道:「我今晚喝了點酒,心跳加快了不少,我彷彿又變得年輕了。但是我活不過今天——」他的話說到這裡,大廳里馬上竊竊私語起來,一陣小小的騷動,表現得十分禮貌而優雅,就像片片荷葉在微風中淑女似地擺動了一下,又恢複了常態。大雅之堂,如此出言不恭,這老頑童,喝了點酒,就昏了頭,胡言亂語起來。
「是的,我活不過今天。我是今天誕生的,也必將在今天死去。不管是星期一還是星期六,對我來說,都是今天,不管是初一還是十五,對我來說,都是今天,我一輩子就是一天,今天。」
有人開始頷首,以示贊同了。這並不是在故弄玄虛,而是在抒發一種哲理。
「所以,我活不過今天。因為我活不過今天,所以這個案子,今天就要破它,不能等到明天。有人說,明天也是今天埃不,明天就是明天,必須抓住今天。今天就要破它,不能等到明天。有人說,明天也是今天埃不,明天就是明天,必須抓住今天。今天就要破這個案子,每一個人每天早晨起床,都要在心裡默念:今天就要破這個案子,今天就要破這個案子。」
不知誰帶頭,大廳里涌動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現在,外面有人說我雷環山一幫人在安寧磨豆腐,只聽磨子響不見豆腐出來。我現在告訴他,尸位素餐,我雷環山還沒有學會。雖然,我再沒有頭髮可以熬白了——我的頭髮本來就是白的嘛。但是我敢說,我的每一絲頭髮,都不是為自己而熬白的。96年是鼠年,可誰要像耗子一樣,什麼好吃好用的都往自己窩裡拉,我就看不起他。我就要提著捕鼠夾子往他們家送去(掌聲)。95年大家都做了不少事,做出了犧牲,尤其是女同志,做出的犧牲更大(沉默)。在這裡,我向大家致敬。」
雷環山軍人風度地向大家鞠了一躬,但手中還擎著酒杯,這使得他的姿式像一個虔誠謙卑的舉著聖燈的教徒在對著聖像膜拜。
「我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裡,多逮幾隻大耗子。最後祝大家新年快樂!我的話完了。」
雷環山將杯中美酒一飲而荊酒盡了,不好,杯中似有一縷長長的鬈髮,像一條荇草,鬆散、柔滑地貼在杯底,大概是錯覺。定定眼神,再看,還在。雷環山想起一個女人來——章如月。這個不幸的女人,這杯中的鬈髮是她的。再去看時,杯中的髮絲不見,章如月的瘋使得案件似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雷環山為這個不幸女人的瘋而惋惜,也為案件將滯阻在這個女人身上而憂慮。也許,還有別的出路——拘審傅梅。如果拘審傅梅,則一定要慎重。拘審,這還得徵詢南章市委的意見。
過年,過年,這年過得還像個年嗎?
雷環山覺得有一道屏障擋在自己眼前。
但是屏障很快被拆除了。大年初四,柳暗花明般地傳來了一個不亞於春雷的好消息,「羚羊」投案了。
雷環山聽完左處長的電話,馬上對左處長說道:「你等著,我馬上就來了。這比赤膊吃火鍋還帶勁呀。」
審訊室里,左處長和一個記錄員在,還有野馬,雷環山進門口掃了野馬一眼,野馬也日看了雷環山一眼。
羚羊雙肩寬闊,骨骼壯實,眼神樂觀,表面上,從頭到腳都找不到一點瑕疵,美中不足的是他每隔一分鐘左右,鼻子就要用力地哼一聲。這表明他要麼有鼻囊炎,要麼是患感冒,再不然的話,則可能他原本就找了個囊鼻子。他每哼一聲,別人也替他難受,但他樂觀的眼神又彷彿在說:「我才不難受哩。」似乎他面對的不是審訊。在這一點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