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章如月瘋了

章如月自信自己對氣味的感受是具有獵犬一樣的敏感的,氣味是種很奇特的感受。

它潛伏在空氣中,稍縱即逝,甚至你片刻的思想和與人談話就能打破它,但當你獨自一人靜處時,它就從抽象中不請自來。無論濃淡,無論香臭,對動物氣味也好,對植物氣味也好,章如月都能大包大攬似地吸收。古怪的煤油氣味,苦澀的中藥氣味,薄荷清涼的氣味,苦瓜恬淡的氣味,檀香的氣味,狐狸腥膻的氣味,兔窩骯髒的氣味,蔥蒜暴戾的氣味,樟腦的氣味,奶香、花香、草香、香水氣味,油漆的氣味,鞭炮的硝煙氣味,牆受潮後的濕味,她都能兼容並蓄。她尤其喜歡動物的氣味,儘管有的動物外表猙獰,品性邪惡,她依然喜歡它們的氣味。與其說她喜歡動物的氣味,不如說她對許多人的氣味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她與她前夫的離異,追究起來大半是因為她受不了前夫身上散發出的氣味。而對程家卿的好感,一半來源於他的氣味。對於她來說,聞到了某種氣味,她就擁有了一團豐盈的想像,哪怕非常微弱,就像一縷引火線,它不能直接使一幢大廈在倒塌之際,如憤怒的巨大花朵一般綻放,但卻是大廈倒塌的起點。章如月,這個小巧玲瓏、柔媚動人、顧盼生輝的女人,氣味,就是她生活的起點。沉浸在氣味之中,無暇顧及生活的其它各個側面。不是什麼天外來客,而是一種新奇的氣味使她雙眼熠熠發光。她把靈魂幽禁在一間小房裡,謝絕任何人入內,她把心臟浸泡在上了酒精的玻璃瓶里,為了使它免受污染,任其蒼白。她少有知己,對待來家的客人,點頭微笑,彬彬有禮,卻從不讓他們闖入她的靈魂。

這屋子裡有一股子嗆人的霉味。

她一走進這屋子就聞到了。儘管是冬天,她敏銳的嗅覺還是一下就捕捉到了。百葉窗上,沙發上、床上、壁燈、浴室、天花板上,床下的拖鞋上、這裡那裡,到處都是霉味。霉味全方位襲來,紛亂如麻,纏繞了她的雙腿,籠罩了她的頭髮,刺激了她的神經,使她忍不住想打哈欠。然而,她不再對這種氣味像原來一樣有興趣。這是一間近似囚室的房子,有一種侮辱的意味,或者說侮辱大大超過了霉味。她不適應,就像一頭以水為生、以蒲葦為掩蔽所的河馬突然出現在一望無際,赤裸裸的沙漠上一樣惶感、失措。

「我要換一個房間!」

她對服務員說道。

服務員沒有回答。很快,僵持像懸橋一樣搭在她與服務員的目光之間。她們每對視一次,那僵持就會搖搖晃晃地弄出一些驚心的響動。服務員看著她,如同看著一個女巫,幾乎落荒而逃。

「我要換一個房間!」

每天,她對服務員都這麼說。鍥而不捨地堅持著,然而,適得其反,服務員開始覺得難以對待,慢慢地,便把這當作一句夢囈,像不管哪兒的露珠,不抹,也會自行掉落、消失。現在,不用掐算,她已經在這個房間里煢煢孑立地度過了十天,並且對程家卿一無所知。她猜想他也一定在這幢樓里,至於哪層哪個房間,那些人是不會讓她知道的。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就像一串燒紅的念珠,貫注到她枯寂而又難以理喻的生命中,了無生趣。她先是感覺到了胸膛里的悶和痛,爾後,這悶和痛上升到咽喉以上,化為窒息。她的呼吸也似乎變得困難。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千零一夜裡的那個魔瓶。瓶頸被封閉了,妖魔就在裡面作怪,瓶頸被打開了,妖魔就在外面搗亂。

孤立無援的每一天的變化都令人難以置信。

程家卿在哪裡?也許近在咫尺,只隔幾堵牆,幾個房間?隔一層樓?兩層?

會不會有人來探望自己?來探望的人會不會得到允許?章如月不去看窗外,除了一種討厭的橄欖綠,窗外的顏色都是使心情也變得沉悶的灰顏色,窗外一無可看,除了蒼涼,還是蒼涼,蒼涼入髓。窗外,天氣陰晦,景色微茫,太陽是有氣無力的,像一個軟柿子,且是被石灰腌了的,白而不亮,也沒溫度,溫吞吞地粘在天上,連它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冬天為什麼是這樣的,快過年的時候,冬天大概就這樣的吧。吃了就睡,睡了就吃,想起什麼來,就像吃拉絲菜一樣,千連萬結,好不容易才能了斷。不想倒好,就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自己難道就動物一樣地生活下去嗎?章如月想。

左處長和雷環山都來過,想從章如月嘴裡掏出一點什麼來。讓他們一無所獲,章如月心裡才有一種實施了報復的快感。

「我要換一個房間!」

章如月只顧提出自己的要求,說得像鐵板釘釘一樣肯定,好像不是要求,而是命令。

左隊人和雷環山面面相覷。這幢樓,接待的官員少,幾乎每個房間都有霉味。一有霉味,接待的官員更少了,用這樣的房間來款待程家卿這樣一個有問題而且問題很大的人,是妥貼的。難道將他安置在一個熱鬧的、摩肩接踵的地方?——今非昔比,他畢竟不是參加宴會或者出席重要會議來的,對於一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女人,未免有些——所幸很快章如月自己又改變了自己的要求。

「我要見程家卿!」

這個要求固然合情,但是並不合理,比前一個要求更難辦到,如果章如月捨身取義,要替程家卿承攬罪責,見面商議當然是最好的出路。萬一他們就此組成攻守同盟,後果將不堪設想。真如此,木桶效應就難以產生。

木桶效應的適應範圍很廣,木桶效應就是木桶上最不結實的木頭導致整座木桶散架。

一旦木桶上最不結實的木頭裂開,木桶里全部的水就會汩汩流出。每一個案件都有突破口,都能找到最不結實的那塊木頭。女人是柔弱的,往往最適宜充當木桶中那塊最不結實的木頭。許多案件的突破就是從相關女人身上開始的,儘管法律嚴峻無情,但不找到女人這根因多情而容易被打動的線索,被告席上說不定將空無一人,法律說不定永遠是一紙空文。豈能將章如月放回程家卿身邊,讓兩人合穿一條褲子。也許,在程家卿的教唆誘哄下,章如月也會變得強硬起來。女人為了所愛的男人,會極端固執,會負隅頑抗,會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即使獻出生命,依然面帶微笑,全然不知是男人在她頭腦中放了毒。不能讓章如月與程家卿見面,要知道,章如月說不定就是雙十案件中最不結實的那塊木頭。

「傳話可以,但是見面不行。」

程家卿這些天來就像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拒不承認自己在雙十謀殺案中起過任何作用,就像明知那是個帶電的東西,程家卿就不肯往雙十謀殺案靠。問他,他就像怕觸電似地,急急迴避,越是表示沉默,裡面就越是有鬼,可是鬼在哪呢?也許在章如月這裡可以找到全面攻破的蛛絲馬跡,因此會使整個案件有個轉機。是啊,竹筒里的豆子,只要倒轉來,就會一個不剩地抖落出來。

「我有什麼錯!程家卿出了事和我有什麼關係!」

章如月咬著嘴唇,似乎對自己辯解式的話語有所歉疚。

「我們是在保護你,對程家卿也是如此。放你出去了,你就不怕急紅了眼的人找你殺人滅口嗎?田剛亮是誰指使殺的?主謀是誰?出於什麼目的?到現在這些問題都還沒有弄清楚呢。」

說這話便如使出了殺手鐧,章如月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嘴裡訥訥的,臉上兔子似地掠過一陣驚慌。要求、全面、自由的重要,畢竟在生命之後。既然有人敢殺田剛亮,焉知不敢殺程家卿。

「田剛亮被殺之前,你是否聽到過什麼動靜?」

「這個問題我覺得不應該問我。田剛亮住在財政局辦公樓的樓上,離我們家有一公里遠,我怎麼會知道動靜呢?」

「那麼,齊萬春你認識不認識?」

「我認識,他來過我們家。他樣子太難看,人胖得不成樣子,很特別,所以就記住了。」

「你知不知道他與殺人案有關?」

「知道。」

「你從哪裡知道的。」

「我聽單位上同事說的——是不是齊萬春殺了田剛亮,又要殺老程?」

「這——這個,目前不清楚。」

雷環山想:這個女人是裝糊塗,還是真的一無所知呢?她竟然懷疑齊萬春會去殺程家卿?多麼可笑。她難道就真的一點不知道程家卿與齊萬春之間的勾當?聽她關心的口氣,似乎連程家卿與傅梅之間肆無忌憚,狼狽為奸,沆瀣一氣,鬧得滿城風雨的事都一無所知。不然的話,她不會用這麼關心的口吻說起程家卿的,時時關心著他的安危。究竟是怎麼回事?雷環山想不明白。章如月要麼是一個善於偽裝的女人,要麼是一個單純得如同玻璃的女人?哪一個更真實?——雷環山、左處長在章如月身上確乎一無所獲了,還平添了若干疑問。章如月這個人都快成了謎了。有時候,夫妻近得比什麼都遠,有時候遠得比什麼都近。這繞口令一樣的話,是不是有些深意呢?

章如月讓雷環山,左處長一無所獲地走了,而且走了幾天就不再露面,章如月心中一陣竊喜,但並不就此輕鬆下來,沒有人說話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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