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收審對峙

傅梅是誰?她是否曾經與程家卿苟合過?兩人是否在安寧大練特練過一套野狐禪?回答是肯定的。

一個人的命運就像一顆色彩斑斕的玻璃球在黑白格子交錯的絨布上滾動時迅速轉換的一面與另一面……與無數面,人們一般把它停下來時停下的地段呈現的顏色看作他的立場,而把他停下時呈現顏色看作一生的顏色。

程家卿到現在還想不起過去此刻自身的顏色是什麼,也難怪,紙是最終包不住火的,他與傅梅的那一段醜聞最終會被抖摟出來。那一段醜聞,他不怕向任何人展覽,除了章如月。他時而想著傅梅,時而想著章如月。想著傅梅的時候,他覺得對不起章如月;想著章如月,他又覺得辜負了傅梅。章如月雖然沒有參與密謀,但她倘若得知了自己懶情傅梅勾搭連環在一起,她肯定會比受到一場謀殺更為震驚、更為鬱悶,章如月就是自己的生命。她的悲憤、鬱悶,會以千鈞壓力迫向自己,自己的悲憤和鬱悶將是擴大了十倍、二十倍的悲憤和鬱悶。一時間,程家卿的腦子螺旋槳一樣旋轉著只覺得愛恨交加,胸悶氣短,摸摸額頭,摸摸貼肉的內衣,已是大汗淋漓。章如月一旦受了因自己的鮮謙寡恥而帶來的感情的打擊而倒下了,自己也活不長。程家卿像一個六神無主的人,也想鎮定下來,身子卻不聽使喚,存心要與他過意不去,凍壞了一樣哆嗦不已,他越想越恐慌,若有所悟地打了一個寒戰。章如月也許對自己的蠅營狗苟不以為然,對於背叛她感情的人,她是一定不肯原諒寬容的。她對自己更真誠,對待個人的感情是極為珍視的,她也希望愛她的人也善待她。她的愛情誓言是堅如金石,韌如蒲葦。當她得知自己的越軌問題,一定會失望,甚至是絕望的。尤其自己在她的印象中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自己因為她而貶官離職,因為她而眾叛親離。她獲悉了自己朝秦暮楚的勾當,自己的形象便會在她眼裡一落千丈。章如月完全可以嘲笑自己,可以勃然大怒,可以拿出對奴隸古銅色的脊背一樣的傲慢來蔑視自己也無不可。然後是裂縫的出現。可是,沒有一道裂縫不是鴻溝的開始,問題她不會這樣,而會一下突然昏闕過去,從而神思恍惚,變成一尊沒有情感沒有思想的蠟像,或者變成一個整日里絮絮叨叨、自言自語類似幽閉症患者的人,那就太可怕了。

面容憔悴的章如月彷彿就在眼前,程家卿心裡一陣凄楚,忙閉上眼睛,不閉還好,一閉就看到章如月臉色煞白、四肢冰冷地躺在凌亂得很的地上,憔有那絲絲縷縷的鳥油油的黑髮如同一團黑色的暖氣,是那樣的真實,程家卿的心彷彿從摩天大樓的最頂層摔了下來,碎成了一片,一片,又一片,成千上萬片,萬花筒般。

程家卿忍不住以手撫胸,長嘆了一口氣。

再設身處地地思索一下自己的命運,程家卿舒出一口悶氣又回到了他的胸腔。

他對那個夏天記憶猶新,那是個夏天,月光如水,繁星點點,那時,他還校常常跟在父親身後,去捕捉青蛙。青蛙捉多了,他背不動,就交給父親背。讓父親背,自己輕鬆了,可是卻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感情,丟了什麼似的。青蛙是一種機敏的小動物,禾田裡到處都是,但是只要你貼近它的身邊,蛙鳴立刻喑啞,潛伏在青潤的禾桿和紛披的禾葉中間,一動不動。那時,手電筒是奢侈品,尋常百姓用不起,但是僅憑肉眼卻不易發現。你得仔細觀察才行,像尋找鑽石一樣,屏住呼吸,心也不要讓它跳,眼裡絞著勁。

如果還發現不了,這時,就得和青蛙比比誰更有耐心。青蛙的眼睛可以不動,但它的腹部卻沒法不動。憑著這「萬靜叢中一點動」便可以尋覓到它。你一伸手,它就一蹦三尺高,採用的是蚱蜢的跳法,顯出與它懷孕般的身子不甚諧和的輕捷與矯劍在月亮底下,身子一躍,影子也跟著一躍,轉瞬之間,身子和影子重合在一起,很快又分離。它的逃離認真,一絲不苟,甚至有一股莊重感,儘管它們逃脫人手的概率是很低的。有一次,一隻膚色轉黃的青蛙差一點逃脫。在打開竹簍放進另一隻被逮住的青蛙的一剎那,它遽然跳出竹簍,程家卿在短暫的錯愕之後驚呼起來,走在前面的程家卿的父親掉轉頭來。

大約他覺得任何一隻青蛙的逃跑都有失他做為捕蛙人的尊嚴,於是一鼓作氣,窮追猛趕,將其擒獲,擒獲後玩於掌間還不解恨,咬著牙擲在稻里泥里了,擲後又拾起,拾起又重擲,反覆數次,將那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青蛙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待停,但見那可憐的東西又動了起來,身子掙扎著爬起,又猛地塌陷下去。程氏父子讓它跑,可是它已經跑不動了。也許是莫辨西東,不知南北了。程家卿的父親垂憐似地將它第二次收進竹簍里,又將竹簍篩糠一樣晃動了十幾下,直到那可憐的小東西被鐵定無疑地壓在了最底層才罷手。假如沒有它的第一次逃脫,也不會引來那一番荼毒之苦,第二次和第一次,在同一隻竹簍里,一隻青蛙的命運是多麼不同埃想起了那隻青蛙,便觸類旁通地想起了自己命乖運蹇的現實。

也許明白得太晚了,也許感悟得不算太遲,地洞里的鼠輩是幸福的,它能將激情、計謀、焦躁、隱私、不正當的想法,連同自己的身體全部隱匿進一個暗無天日的場所。

一切都很安全,一切都固苦金湯,連洞穴本身。在那裡可悲的是那些沒有包裹自己的人,連飛蛾,那麼渺小的生物,為了展開一點追求光明的心愿,也被煞有其事的燈光照得雪亮,什麼都不能隱瞞。隱匿的鼠輩在鐵?@沒有鏟到頭頂的時候,是安全的,黑暗的帷幕在沒有掀開之前是隱秘的。但掀開了一角的帷幕,又等待誰來將它全部掀開呢?

傅梅!傅梅!

過去有一句成語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現在是成也傅梅敗也傅梅了。

傅梅!傅梅!這步棋下對了,我們就可以鴛鴦夢重溫了,下錯了呢?……現在看來……被收審的第一個夜晚,程家卿沒有睡好。整整一夜,程家卿心潮澎湃,難以平抑。

當曙色著陸於深垂的簾幕,簾幕像被香煙的煙頭薰過,透出棕黃的亮光來時,程家卿索性從卧床上起身,趿上拖鞋,渾身酥軟,如同肉搏過後一樣地,疲疲沓沓向一道淡青色的門,他的手搭在門把上時,他想,「這是在哪呢?」一個念頭抽得他一個激靈,好一會兒才緩和過來,推開門,是盥洗室。

走進去,對著鏡子,他合起雙掌,先洗了洗臉,然後苦笑了一下,反頭彎下,奮力探向鏡子,似乎要把鏡子撞個粉碎。咣啷一聲,玻璃撞地時發出的脆響,破裂四散時發出的雜音,程家卿彷彿都已經聽到了,他的臉不禁抽搐起來。微微開啟的門,將卧室里斜射出來的光引渡到盥洗室內潔白如玉的瓷磚上,趁勢將地面划出一幅柳葉形的圖案來。

乍一看,還以為是從門後面暗刺過來的一把銳利的長刀,不知有何企圖。

洗刷完畢,程家卿似乎精神了一些,雖然眼睛依然有一些浮腫,表情還是那麼因痛苦的麻木而顯現出來的淡漠,下額還是如同斧痕那般的醒目。他回到卧室,心卻游弋得很遠。首先他要鬧明白自己究竟身處何地。到這裡的時候正是昨天傍晚:一路上,車窗外的景色,完全沒有心情去領略,迷迷瞪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如在夢中。現在終於可以側著身,掀起窗帘的一角,像掀開仙女裙子的一角去尋找天堂的位置一般來尋找自己的位置。這個位置未必需要準確到所處的經度和緯度,只要知道一個大概就行了——沒有立錐之地是件難辦的事,而不知自己腳下的土地屬於何方則是更為難辦的事,因為置身其中的人隨時都會陷入一種漂泊到了一座孤島的感覺。

首先往下俯瞰,憑經驗,程家卿猜度出自己住的樓層是四樓,接著視角朝右。右邊,有一個籃球場,幾個穿著欖綠褲子的小夥子在玩籃球,他們跑著,跳著,搶著,動作靈活,剛勁有利,訓練有素,拼搶積極,投籃命中率也很高。看得出來,是很過癮的一群年輕人,有兩個只穿著白背心。冬天旭日的散光像悠悠蕩蕩的羽毛一樣飄向他們,使曠蕪的球場升起一種在愉悅的遐想中才有了清甜氣息。程家卿抽動了一下,半含醉意半含醋意地打量著他們不斷變化的生龍活虎的身影,似乎忘記了觀察的目的和初衷。過了好一會兒,才將視線移開,視線向左,掃視到的又是一葉橄欖綠,這大概是個值班人員,正拾級而上,卻根本看不到腳下,左手端著飯盒,右手將饅頭塞入嘴裡咬一口之後往飯盒裡蘸一下,飯盒裡盛的大概是菜湯,程家卿一直盯著他看,直到他一步步進了門洞,才不無遺憾的將目光收回。

真是活見鬼,怎麼到了一座軍營?難道是直接就進入了看守所,還是只是收審階段呢?不像看守所,他開始遠眺,只有一千米的遠處,橫亘著一堵紅牆。紅牆上的鐵絲網,貌似寫意畫家信手寫出的黑絲,然而知道了它的功用的人,看它,便如看一條拉直的鞭子,找不到半點溫情。程家卿被鐵絲網上觸動了似的,眼前一陣發黑。黯淡的前途和眼前的黑色連成了一片,被層層黑色糾纏的身子幾欲跌倒。趔趄了幾步,程家卿趕緊就著一張沙發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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