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拘押程家卿

又一個白晝;又一個黑夜。

白晝如同上帝特製的一枚白棋,一個黑夜則是一枚黑棋,在時間的棋盤上,它們交錯著。一枚又一枚白棋,一枚又一枚黑棋,可是上帝要這麼多棋子幹什麼呢?難道還有人能下過上帝嗎?也許上帝純粹是為了好玩,拿捏著,自我消遣。只要覺得他俯矚的人群中有誰不中意,或者太中意了,便將手中棋子摁壓下來,就像我們獨坐無聊時拾起棋子壓向中弱體生嬌的小蟲子,也許它並沒有得罪我們。生者也許不知道白晝的力量,死者卻能感知到黑夜的力量,死者能夠從自己的身上感到永遠的黑夜的降臨,在他闔上眼睛的一剎那。

黑白、白,生、死,永遠矛盾著,永遠在較量著。而人的渺小,並不妨礙他們的較量。

也許這次還不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但無疑,一場本質的較量開始了。

這天一大早,雷環山回到安寧。雷環山的出現有些出人意料,左處長他們像一群孩子迎接他們的故事爺爺一樣迎接著雷環山。雷環山見到創立,也是分外親切。他們等待著雷環山的好消息,即使明知離案件偵破還有一段時日,但好消息也會給他們帶來信心和溫暖,如同蒼穹的星辰,雖遙不可及高不可攀,但它的光芒和溫暖會順著我們的指尖一直溜向我們的心尖——只要我們的手指指向它。

吃罷早餐,開了一個小會。雷環山指示:雙管齊下。一是讓左處長他們出擊,去查找原縣委書記黃海被撞的檔案材料、病情記錄、原來的調查情況;二是自己與王副局長、邊處長等人原地待命,等接到上級指令進行下一步行動。

會一散,左處長他們就像覓食的燕子飛出了門。留守的人覷見雷環山笑得很神秘,神秘只是他們的臆斷和想像。雷環山的笑與他平時的笑並無二樣。他總是有一個簡直讓人嫉妒的闖了禍反而哈哈大笑的頑童般的好心情。

雷環山一直在自己的臨時辦公室苦守著。苦守著清脆而又沉著、平靜而又躁動的電話鈴聲。

是時候嘍!

雷環山不斷地猜度著,預測著。

但是錢向鋒遲遲沒來電話。

腕上的手錶滴滴嗒嗒響著,每一秒鐘都是那麼漫長。雷環山像全副精力都押在了這三根短長不一的指針上。他不斷地低頭看錶。每低頭一次耐心便失去一點。難道老錢出師不利?還是自己與老錢的建議沒有得到省委領導的首肯?雷環山背著手踱起步來。當最重要的事情擺在面前時,沒有誰會將它撂在一邊去顧及其它的事情。而且在未解決之前人們總是為之心神不寧,好像有許多棘手的事集於一身。雷環山就處於這種困境中。

還是打電話給老錢吧?但是老錢這個時期一定不在他的辦公室里。他如果有一張古時候說客的嘴,那該多好。說不了他早就有一張說客的嘴,平時深藏不露,留到這一刻用。老錢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年紀與自己相仿。頭髮黑得像最北方的土壤,眉毛濃得像一片最南方的棕櫚葉子,與年齡極不相仿,兩眼炯炯有神,顧盼生輝,嘴角微微挑起,剛毅果斷,只是走起路來亦步亦趨。彷彿就在雷環山的眼前。他對自己所承受的壓力閉口不談,卻總是替別人著想。正大無私,可以概括他全部的品性。

躊躇,躊躇著,臨近中午,電話鈴終於響了。雷環山條件反射般地跳了起來,像小時候撲向一隻自己早已盯上梢的碧綠膚色的青蛙,向著目標撲去。

「喂,老錢,是我。什麼?省委通過了。那好啊!爭論得很激烈,什麼?像兩國談判一樣。哎呀,總算通過了。下午還要通過省人大主任會的意見,好的,好。我就守在電話機旁不動。我不激動——監視居住,離我們的原計畫可還有一段距離。我是想,如果只是監視居住,幫程家卿忙的人就有時間秘密活動,四下找關係啦,包庇啦,我們的行動必然會受掣肘,弄不好到手的錦(又鳥)又要飛了,飛進叢林,再捉就困難了,就只好到夢裡捉去了。什麼,跑不了,老錢,你就這麼自信?我看還是小心謹慎為妙。好好,姑且信你一回吧。對,程家卿是省人大代表,省人大有一位副主任去了羊江,能不能聯絡上?那就好。估計不會有問題,那好。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送我這麼好的消息,到時候,我傳捷報給你。你等著,我這邊馬上就著手按排。不會走漏風聲的。放心好了。麻痹不了,麻痹不了,我這白頭髮不就白長了。什麼?別倚老賣老,哈哈哈,好,再見。」

老錢真行!應該承認,老錢就是一塊遠勝於磁石的魔石。磁石只能夠聚合份量比它輕得多的雜亂無序的鐵屑,而老錢卻能吸引那些比他更見份量的人物。不簡單吶。下次見面,一定宣紙寫好,送他兩個大字「魔石」,下款可題:昔有美猴王從石頭裡蹦出,今有錢向鋒從魔石中鑽出。此外天地間別無靈石。雷環山心想。

自己的事情辦妥了,不知左處長帶去的人馬會不會辱使命?

初接調查黃海受傷經過的任務時,左處長便笑老頑重太偏,心了:自己獨攬大活,將比鴻毛還輕的小事丟給別人,黃海自己喝醉了酒,誤撞吉普車,早有定論的事,有什麼重新調查幻必要。一路上,左處長雖然行動迅速,但嘴裡咕咕噥噥,一肚子意見,一肚子不明白,像個一心準備打中鋒的隊員,到了足球場才發現自己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替補隊員,心中不知有多喪氣。你個老頑童太不夠意思了,我們一幫兄弟雖然風吹日晒,霜打雨淋的,卻沒有使案件偵破工作前進一步,已經顏面無光,不好見江東父老了,原指望這回領個打得響的大任務,誰知卻像一個在財主門前化緣的高僧只得了乞丐一樣的待遇,叫人怎麼不氣?好你個老頑童,哼!

左處長他們先去醫院了解情況,往常上醫院都是火急火燎跑著進的,都是血淋淋的人命案,要趕在病人的喉嚨喪失說話能力之前趕到。倒是這回有了閑情,眼瞅著走廊上,護士們的腰身在白外套里婀娜多姿地一枝枝扭動著,風韻十足,心中便立刻平添一份感慨。生命是多麼的水靈,多麼的可貴埃可是偏偏有人歪腦袋裡橫生惡意,不然自己和自己手下的這幫兄弟何至於來安寧受這番苦呢?不過,話又說回來,雙十謀殺案一旦破了,受再大的苦也值了。

然而,她們要找的那位為黃海動過手術的大夫已經退休,退休後便飛到深圳行醫去了。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現在的地址、電話。一個電話閃過去,被告知老大夫正在為病人動手術,要過兩個小時再打過去。左處長輕吹了一聲口哨,心想: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此話真是不假,環顧四周,嘈雜的醫院就像一座流動的水槽,聒雜訊一刻不停,從噪音的製造這一點來說,醫院就像一座工廠,但是工廠的噪音是固定的,而醫院的噪音卻是千奇百怪、日新月異的。塑料的導管、玻璃的吊瓶、鋼鐵的儀器、人的腳跟落地聲、外傷者身上的黑痂紅腫、內傷者的心靈創傷、嬰兒受刺後放聲大哭的哇哇聲、大人疼痛時咬著嘴強忍而終不忍的哼哼聲、父母親人的安慰聲、病員的斑馬條紋服、巡邏戰士一樣走來走去的護士、以及床頭小柜上擺放的面容紅潤或者剛剛發育的水果、不祥的透明的或渾濁的液體、雪的場景、操縱傀儡一樣操縱病人的動作,這一切,構成了這麼一幅用營養與衛生的理論做後盾的常換常新的眾生受難圈。

左處長單刀直入地問道:「那麼,黃海的病歷在哪裡?」

文質彬彬的院長用一雙霉點似的眼睛從眼鏡鏡框上方射出光來,看著左隊長帶來的一幫人圓圓滿滿地佔據了他不大的辦公室,竟有些拘束起來,臉上勉強堆著笑,欠了欠身,謙和地答道:「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病歷被公安局的人拿走了,他們要調查黃書記被撞的原因。」

「你們就沒有留一份存底?」

「沒有,因為很快就調查清楚了。」

「調查結果公布了嗎?」

「沒有公布,但是大家都知道,我也聽說了。不宜公布,一個堂堂的縣委書記,竟然是因為喝醉了酒,撞到車子上去了,無論怎麼說,都是一樁醜聞。」

「你認為是醜聞嗎?」

「大家都這麼認為,要藏起來、掖起來的,不是醜聞是什麼?」

「有沒有人有不同的看法?」

左處長眼珠一轉,他開始運用雷環山的思維方法了。

「具體的,問一下公安局的人就知道。」

「你們應該完好無損地保存病人的病歷,是不是應該這麼做。」

「他們是公安局的,我們不能不合作。」

「好,就談到這裡了,謝謝。」

「不客氣,」兩個握了握手。

左處長人雖瘦,手上的骨骼卻比常人粗大。只輕輕一握,院長臉上的肌肉就搐動起來。院長在一本書上看過,與他們握手十分有力的人:熱情,責任心強,決不會敷衍了事。看來,左處長就是這樣的人。

了解一個人的內心遠比了解一個人的肌肉和骨骼重要得多,但是要了解一個人的內心,必定要藉助一個人的傷口,真是這樣嗎?院長這樣翻來覆去想著的時候,左處長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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