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貴神速。
一個多小時以後左處長和他帶領的幹警夤夜趕往安寧,在安寧縣公安局的配合下,破門而入,將齊萬秋堵在被窩裡,齊萬秋連褲子都來不及穿。
當黑洞洞漆森森的槍口對準他的腦袋時,他便空虛起來,躁動的血把死亡預兆來臨前的恐懼送到了他的中樞神經。燈光下,惝恍迷離中,他的長著一張粉蒸肉似的臉的老婆穿著一襲緗黃的繡花睡袍,像一隻凍壞的小絨鴨一樣瑟瑟發抖,哭哭啼啼地下了床,樣子實在是可憐。
「一塊帶走!」
左處長下令。
齊萬秋的那位如喪考妣的老婆,哭得更響了。
齊萬秋在逮捕證上籤了字。簽字時,手一下子老了幾十年似的,顫顫巍巍,顫顫巍巍,紙上的名字也跟著顫抖,好像是三滴後悔的淚。他無數次在合同單上高傲地簽下自己名字的手划下了與自己以往不同的一條界線。
齊萬秋外號元寶,元寶乃南章地區對(又鳥)肋似的無用之人的一種稱呼,也用來稱呼淘氣的小孩,對於小孩則是以罵為愛的一種昵稱。外人稱齊萬秋元寶,大都有鄙夷的意思;他的狐朋狗友這樣稱他,則表示親密。因為他總是那麼小,小臉小手小胳膊小腿,然而一律圓乎乎的,一副小菩薩似的笑眯眯的相,生起氣來眼睛便紅得像兩顆太上老君煉丹爐里的新丹。
逮齊萬春不像逮齊萬秋那麼便捷,因為齊萬春是安寧縣屈指可數的富人,他的家每一個房間都裝有防盜門。齊萬春錯誤地以為這樣就能把自己鎖進保險箱,不能不說他的防範是嚴密的。自從他步入所謂的商界以後,他的防範意識便隨著他的財富同步增長。
他首先從房間的設計入手,以匪夷所思的構想打破常規進行設計,本來通常是作客廳用的地方,不明真相的人推門進去,會發現裡面空蕩蕩的;你以為通向卧室的地方,其實通向廁所;還有富麗堂皇的假門,令你真假難辨;與牆壁同色的門,不說你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那是門,房間的安全性已經無懈可擊。繼而,他又私自從雲南購來兩支由越南走私入境的手槍,一支放在床頭暗牆中,一支放在床頭櫃中,就像喝海水喝得越多越渴一樣,他仍感到不滿足,或者說,他對自己的生命仍感到保險係數過校除高薪聘請兩名彪形大漢充當保鏢,讓他們不離左右,做危難時的防護牆外,他還辦了一個掛靠縣公安局的公司。於是,他出外便穿警服,佩帶一級警督三顆星的肩章,彷彿在那三顆星的照耀下,他活兩萬歲不成問題。然而,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利弊總是同時存在,那三顆星,固然可以嚇走小偷。可是,就沖那三顆星,焉知不是在為綁架或者暗殺他的人提供信號呢。所以他又不斷更換警徽、肩章。今天一級警員,明天二級警督,後天三級警司。
警服、警徽、肩章,他一買就是一個系列。
齊萬春沒有高估自己,但他高估了他的那兩個草包保鏢。平日里橫眉怒目,手持大哥大儼然不可一世的兩位保鏢,見了左處長和他帶來的幹警,早驚得大氣都不敢出,別說警察叫他們帶路,就是叫他們學驢叫他們也會愉快地接受。
等到左處長他們砸開齊萬春卧室的防盜門時,齊萬春已經不見了。
破門時,齊萬春的女人拚命喊:「誰呀?誰呀?我們老齊不在家,有事明天再說。」門開後,她就不喊了。
左處長一看室內的陳設紋絲不動,暗花地毯上乾乾淨淨,床上,床下,枕上,窗前,他都看了看,一雙男人的拖鞋還在床底。玉兔型的煙灰缸在床頭柜上,缸中灰燼中未盡的黃絲,鮮黃鮮黃。這些都不能證明齊萬春在家,看罷卧床陳列,左處長又看了看那雙手抱胸的女人,從那瘦削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來。那女人除了高聳的顴骨不用剔就直接可以拿去熬湯外,其它地方倒還恰到好處,細打量,還有妖冶和嫵媚的成份,只是這女人彷彿生下來就不會笑,不會哭。
「你們找齊萬春幹什麼?你們氣勢洶洶地幹什麼?」
見左處長他們不搭理,她倒蠻橫起來。
搜查了將近兩個小時,迷宮似的四棟樓,大家像是用梳子篦了一遍,甚至空氣里的每個分子都察看了一遍,依然不見齊萬春,眾幹警略略有泄氣。
保鏢剛才說齊萬春是在家的,再問,他們又支支吾吾起來。
「那我們走吧。」左隊長下令。
齊萬春老婆臉上依然沒有表情。
有幹警問:「這女人就這麼算了?」
左處長笑笑道:「你看你,身為執法人員卻不懂法律。如今可沒有株連這一說。」這話等於是送給齊萬春的老婆一顆定心丸。
左處長的目光在齊萬春老婆的臉上稍停片刻,移開後又不無嘲諷地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好了,你可以繼續你的美夢了。」
「走!把這兩個保鏢帶去審問。」左隊長吩咐道。「誰叫他們說謊,貽誤了我們的時機。」
一個酒囊,一個飯袋,兩個保鏢如同角兒尚未長出來的綿羊,乖乖地被拽走了。
出了門,寂而又靜的世界一半如同沉在黑水晶里,另一半叫月光映得影影綽綽。白膩得叫人發慌的月光順著常青藤往下爬,妙齡期的秋蟲嘁嘁的唱著情歌,渴睡的風,要鑽入人的懷裡睡上一覺。房子四周遍植的花卉,如今大都枯謝了,像黑漆托盤上白瓷碗內壁顏色淡淡景色蕭疏的秋江寒林圖。
左處長讓手下和安寧縣公安局的人帶上那兩個保鏢開車去抓佘彤,自己卻帶著兩名幹警在圍牆外的草叢裡潛伏下來。
不必仰頭看,天地之間,始終有一張正義而恢弘的大網在向上拉著,維繫著這天地之間的平衡。每當大網要鬆鬆垮垮墜下來的時候,總有一些影響平衡的事物,如虛偽的道德,輕飄的法律,不義的戰爭和邪惡的人心,敲碎之後,或者霉爛之後從網中漏出,漏在地上,被人埋入土裡。這樣,這張大網又會重新獲得張力,讓人們看到希望的所在,看到希望不是可有可無。
「真闊氣!簡直趕得上宮殿。」對於久居都市,蝸於沉悶住房裡的幹警來說,齊萬春私有的巍峨的四棟大樓,即使在月光下,依然顯得那麼高大。一排排圓柱能讓人馬上聯想起澳洲風味的別墅來,想要他們不讚美,難。
「不過住在豪華的房子里,要是心裡不踏實,那還不如住在簡陋的漁船上。」一個幹警不以為然地說道。
持讚美觀點的幹警覺得他的不以為然有點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正要反駁,被左處長制止了。
「噓,不要說話。」
在枯草叢中潛伏了一個小時,晨光嶄露出來。天空像昆蟲的各色翅膀的大薈萃,有的一抹紅,有的生灰,有的紫,有的赭,有的如絲綢燒焦處的淡黃,有的薄而透明,有的透明中有點模糊,搖曳的光線像它們脈絡分明的紋路,一律振振欲飛。
齊萬春的女人正鬼鬼祟祟地從鐵柵的門洞里探出頭來,先是朝四周看看,然後朝後招招手,招出來一個男人。男人大約四十來歲,背佝僂著,活像一隻穿山甲,必是齊萬春無疑。
左處長和兩名幹警看得一清二楚。
齊萬春和他的女人一驚一乍、自己嚇自己似地小步走著。
左處長等三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過去,嗖嗖嗖,如同三枝林中的響箭。齊萬春果真中了箭似地,癱軟在地上,好像大地的磁力對他格外起作用。齊萬春的女人也跳起來,挨宰的(又鳥)一樣撲騰來撲騰去。一陣鬧過,便披頭散髮起來。旋即又坐在地上,手拍膝蓋,且罵且歌,好像不把昨夜的晚餐全倒騰出來,算她沒本事。幹警過去按住她,她卻掙脫出手,五指握成拳,用拳頭捶鼻子,那鼻子下面即刻飛舞出兩條紅綢帶來。尖尖的指甲發瘋似地往臉上抓,臉上印出道道紅痕,如同彩虹。一面抓,女人還一面尖著嗓門喊:「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
左處長厲聲喝道:「你是不是真想過過挨打的癮。」
齊萬春的女人一怔,呆了片刻,便嚎啕大哭起來。最終,她還是被兩名幹警架了起來。
對講機一傳話出去,警車一陣風似地嗚嗚駛來,車上只有齊萬秋和他的女人,左處長咬咬牙,沒說話,佘彤沒有被抓獲,對他來說,多少有些遺憾。
當齊萬春和齊萬秋兩兄弟,齊萬春的女人和齊萬秋的女人兩妯娌在警車上相會時,兩個男人的表情是沮喪,陰鬱的,兩個女人的表情是悲苦,愴然的。齊萬秋的女人雖然名位居小,卻比齊萬春的女人年齡大,顏色也不如她光艷,她對齊萬春的女人是既嫉妒又羨慕的。齊萬春現在的女人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五年前不明不白地「自殺」了。但是否真的是自殺,至今仍是一個謎,安寧縣的許多人都知道這個謎,但人們對於已經深埋至地層十米以下的謎是不大願勞神費力將其挖出來的。
現在,齊萬春的第二個女人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讓齊萬秋的女人突然感到一陣快慰。看到她的難受,無疑可以提高自己喜悅的程度,齊萬秋的女人想。但車子一陣猛烈的顛簸,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