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村上閉著眼,緩緩撫摸著蜷在膝頭的小貓。他梳理著小傢伙柔軟溫暖的皮毛,心中一片寧靜,真是不可思議。

他將手移至小貓肚皮附近,咚、咚,小小的心臟有力地跳動著。自己的心跳和小貓的心跳共同演奏著生命的旋律,鼓動通過指尖傳入體內,回蕩的音符昭示著停留於此的一雙生命。

自從這隻小貓來到家裡,村上的生活漸漸有了些微變化。

房間里僅僅只是多了一個小生命而已,為何就能讓人如此安心?至今為止義務性的進食也不再是機械的任務,他甚至已能品出些許飯菜的滋味。

村上端起桌上的杯子,一口飲盡已經轉涼的咖啡。像喝咖啡這樣細碎的事情,已被他遺忘太久太久。

兒子小悟過早離去,做父親的卻苟活於世,他理應在祭奠和慟哭中痛苦度日,個人享樂之事更是應當首先捨棄——這就是村上長久以來的想法。

然而這隻小貓——姑且就叫它小不點兒吧——自打將它領回家後,村上偶爾會對自己的做法生疑。就算固執地堅持折磨自己,對小悟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小不點兒十分聰明。

雖說它的耳朵派不上用場,卻總能立刻理解村上希望它做什麼,不允許它做什麼。比如小悟的房間,當村上明確表示不許它入內之後,小傢伙真就不再靠近,更不會碰觸村上寶貝的模型。唯有一次,房間的隔扇被莫名打開,但裡頭的模型全都安然無恙。當村上犯困時,小不點兒就會蜷縮到他身邊相伴入眠。當他思念小悟不禁垂淚時,小傢伙又會為他舔去眼角的淚滴。

若是自此一起生活,似乎也不賴啊……

然而,這已經沒有意義,他還有最後的使命不得不完成。

「小不點兒,你去邊上玩兒。」

村上將膝上的小貓放到腳邊,繼續埋頭在信紙上奮筆疾書。沒了小貓的膝頭傳來一陣空虛的寒意。

村上花費不長不短的時間寫滿了五頁信紙。為了這幾頁文字他煞費苦心,但內容並不長,通讀一遍也就幾十秒而已。停筆後村上又從頭至尾地檢查幾次,確認沒有錯字漏字。

這是他的遺書。

今晚,他就將為兒子報仇雪恨。他會用刀刃長二十五厘米的不鏽鋼菜刀終結肇事司機的性命,事成後自己則從附近的高樓一躍而下,這就是村上今晚的行程。到時候,這份遺書將向世人昭示自己行為的正當性。

其實村上最初並不打算留下遺書,但如果自己死去之後無人登門,小不點兒或許會餓死在家裡。考慮到這一點,村上就不能悄無聲息地走,他必須安排好小傢伙的生活,確保能有好心人將小貓收養。這就是第一版遺書的內容。

成書後再一讀,村上又覺不妥。整篇遺書全圍著一隻小貓打轉,說不定會被視作怪人。

那就把自己的行動理由也一併交待了吧,這是第二版。

完成之後,他又覺得自己尚有千言萬語不得書,於是提筆重來。政府機關漠視交通事故受害者,各種袒護和不作為導致肇事司機至今逍遙法外,村上將滿腔憤怒盡書其中,結果一下就用去相當篇幅。

又進行數次修改之後,村上總算完成了最終的遺書。他將五頁信紙折好,慎重地裝入嶄新的信封里。封上開口的瞬間,村上的胸口突然一熱,竟毫無預兆地落下淚來。周圍明明空無一人,村上仍然慌張地拭乾滿臉淚痕。

時鐘即將指向六點。

是時候了,村上起身更衣。他在穿衣鏡前最後一次打理儀容,小不點兒也跟著靠在他腳邊。

今天午後,村上給仇敵中平就職的小型貨運公司去了電話。應答的是位和氣的中年男子,恐怕正是公司的社長吧。

「哎呀您好您好,我是中平先生的朋友,抱歉打擾您工作了。小中在公司不?他手機一直打不通。」

村上刻意裝出市井小民的口吻套近乎,盡量給對方留下和中平相似的印象。

「你說中平啊,他在外頭送貨呢,他說今天跑完單子就直接收工,不回公司了。」

「直接收工?也對,今天是平安夜,他是要回老家和老婆孩子一起過吧?」

村上特意使用了「回老家」的說法,以示自己知道中平正和妻子分居。果不其然,社長立刻照著村上預期的那樣認定他和中平交情匪淺,沒等村上發問就一股腦兒地交待了諸多細節。

「可不是,他說七點要和老婆孩子一起去吃聖誕大餐。」

「哈哈,真看不出來,那傢伙可跟聖誕節搭不上邊。」

「還不都是他老婆的主意,說什麼應該盡一點兒做父親的義務。對了,你有什麼要緊事嗎?需不需要代為轉達?」

社長對村上的身份沒有絲毫懷疑。

「不要緊不要緊,打麻將正好缺個人,我還說叫他來呢。」

「麻將?那傢伙什麼時候開始打麻將了?我記得他之前還抱怨說麻將規則太複雜,自己完全沒興趣來著。」

「是嗎?他正開始學呢。沒別的事兒,不打擾您工作了。」

村上趕在露出馬腳之前匆匆掛了電話。好險,差點就露餡兒了,對方應該不會起疑吧。

這麼一來,中平今晚的行程就已相當清楚。既然自己知道他老婆的住址,接下來只需提前去那附近埋伏,等待七點到來即可。

忽然,村上想到了中平的孩子。要不等他們用完聖誕晚餐再動手……不,不能便宜了他!

村上立刻粗暴地打消了心中閃念。小悟已經沒法迎來聖誕節,是中平奪走了小悟的節日,既然如此,他的孩子也不應該享有這份快樂!

村上更換衣裝,穿戴整齊。在他外套的里側大口袋裡裝著用報紙裹好的菜刀,好不容易寫成的遺書則躺在另一邊的內袋裡。

最後,村上用心環視著整個房間。

和妻子分手之後,他搬至此地獨居,這裡不該讓他有任何牽掛。然而,現在的不舍和留戀又是從何而來?是了,全因這隻小不點兒啊。

村上彎腰抱起在腳邊縮成一團的小傢伙。

「就該分別咯,雖然和你相處的時間不長,但這段日子很快樂。」

仔細想想,和這隻小貓同住最多不過一個月,但對村上來說,這段安心寧靜的日子彌足珍貴。

「放心,不久之後就會有人繼續照顧你。情況再壞,早苗也會把你接去吧。今後也要打起精神好好生活,如果想外出走走,記著千萬別像先前那樣往馬路上沖。」

說到這裡,村上突然想到險些碾上小不點兒的年輕人。

聽說香坂的戀人出了車禍,現在還躺在醫院裡。最近他相當消沉,絲毫沒有往日快活的模樣。如此想來,他也是個可憐人。

村上久久撫摸著懷中的小不點兒,終於,該出發了。

「小不點兒,永、別、了。」村上明知小貓無法聽到,卻仍然一字一頓地向它進行最後的道別。

可惜,這孩子一定無法明白吧。

很長時間,男子伏在案前寫著什麼。巧克力蜷縮在他腳邊,感受著從男子體內傳來的規則鼓動。

對身為貓的巧克力來說,人類這種生物太過古怪,有太多地方叫它百思不得其解。其中最讓它鬧不明白的,就數男子現在的舉動。他正握著一隻細長的小棍,在沙沙作響的紙張上刻下一塊塊傷疤,這麼做到底有何意義?

「巧克力……這叫『寫字』。」

很久很久以前,雪糕曾對自己這麼說過。老婆婆也愛花上很長時間重複男子的動作,當某回巧克力不解地打量個沒完時,雪糕為它解釋了一番。

「用小棍子刻出來的傷疤看似一個模樣,其實每一塊都不相同,這些傷疤連在一起就能變成『話』。如果把刻了傷疤的紙給別的人類看,他們就能通過排在一起的疤痕弄懂老婆婆想說的話。用這方式人類就能弄懂很多事情。」

「原來如此。」

雪糕真的知道很多東西,比起自己更是聰明千倍萬倍。

那時候,老婆婆正專心致志地寫字,還不時掉下一兩滴眼淚。

「雪糕……老婆婆在哭呢。『寫字』會讓人變得難過嗎?」

「我倒不這麼看。」

雪糕歪了歪頭。

「不對,雪糕……『寫字』一定會讓人變得難過。我也說不上來,但肯定是這樣沒錯。」

巧克力看著老婆婆猶有淚痕的面孔,認定了這樣的念頭。

而現在,將刻滿傷疤的紙張封裝起來的男子也落下淚來。果然啊,「寫字」真會讓人變得悲傷。雪糕你看,是我說對了。

之後,男子開始更換衣服。巧克力常見男子這麼做,每天早晨出門前,他都會換上外出專用的衣服,穿上這種衣服就表示男子會出去很久。巧克力明白,又輪到自己看家了。

忽然,從房間一角傳來了熟悉的氣息。

巧克力轉過頭,果然見那孩子正獃獃地站在一旁。仔細看就會發現,那孩子和吟唱時的國王陛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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