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巧克力一個勁兒地奔跑著。

自打出生後,它還是頭一次這樣長時間地奔跑。

從大清早出門開始,一直到太陽當空的現在,它一刻不停地狂奔著。一路上吃盡苦頭,多少次幾乎倒地不起,但它仍然奔跑著,奔跑著。

跑在前頭的雪糕早已不見蹤影。

但巧克力並不慌張,它仔細嗅著周圍的地面,那是從降生之日起就一直陪伴它的氣味,就算只剩一絲,它也能立刻找到。

是那邊!

幹得不錯,可以這麼說吧。耳朵雖然聾了,但嗅覺卻比以往更加敏銳,或許因為它現在不用分心辨別聲音,而能將全副精神集中在鼻頭吧。

巧克力追蹤著殘留在水泥地面的氣息,尋找著雪糕的蹤跡。

今天一大早,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巧克力就從窗戶進入庭院。轉冷的空氣刺激著鬍鬚,它漫無目的地在庭院里踱來踱去。

毫無預兆地,它萌生了再次挑戰外出的衝動。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它就想出去走走。

當然,只要待在庭院里,它就無需擔心遭遇危險,這裡有老婆婆陪在身邊,還有為它遮風擋雨的家。

不過巧克力已經有些沉不住氣,它在這庭院里待了太久,再說它原本就是坐不住的性子。

出去看看吧。

短暫的猶豫之後,巧克力下定了決心。

它像發生變故之前那樣,鑽過籬笆的窟窿走出小院,家門之外的無聲世界仍讓它心生懼意,但它鼓起勇氣,邁出了腳步。

沒問題,一定沒問題……

巧克力一面拚命鼓勵自己,一面小心翼翼地緩慢前進。它到底沒有在道路當中大搖大擺的勇氣,而是把一側身子緊貼牆面,將全身感知集中至另一側。以往只消幾秒就能通過的小巷,今天它卻花了數十倍時間才勉強走完。

當巧克力終於走出窄巷進入車來人往的寬闊大道時,它看見了雪糕。它的兄長背對著朝陽升起的方向,小跑著快速離去。

巧克力想也沒想就大叫起來,它竟然忘了使用新種貓的語言,而是像久遠之前那樣,發出舊種貓的喵喵叫聲。

可是雪糕並未注意到它的呼喚,仍舊一路小跑著漸行漸遠。

巧克力下定決心追上雪糕,它甩開步子飛跑起來。巧克力很清楚,在無法捕捉聲音的情況下這無疑是玩命之舉,但它隱隱有一種預感,如果此刻放棄,或許就再也無法見到雪糕了。

好幾次,它幾乎被捲入飛馳的車輪;好幾次,它被來往的人類踢個正著。但它沒有片刻停頓,只顧專註地追逐遠去的雪糕。它原本以為很快就能趕上,但雪糕徑直越過了平常的活動區域,很快就將它遠遠甩在身後。或許雪糕之前就走過這條路,它沒有絲毫迷惑(留在地面的氣味沒有折返或徘徊的跡象),只是一路向前,巧克力也緊跟著雪糕的氣味追去。

太陽升至頭頂時,巧克力已經來到全然陌生的街區,四處都是林立的高樓廣廈。

雪糕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遠方,巧克力全靠地面殘留的氣息一路追蹤至此。可是附近的汽車行人實在太多,雪糕的氣味已被完全淹沒。如果無法順利追上雪糕,巧克力只能迷失在陌生的街道上,或許再也無法回到老婆婆身邊。

但巧克力根本沒心思考慮其他,比起擔心自己的後路,趕緊見到雪糕才是頭等大事,它有這種感覺。

要問為什麼,它也說不出緣由。或許這就是動物的本能,抑或是兄弟間的感應如此催促著它。

說真的,人類這種生物的數量還真多。這裡就和當初它得到餅乾的「車站」一樣,目所能及之處全是人類的腿,腿,腿……真不知這世上的人類到底多到何種程度。

巧克力拚命穿梭在無窮無盡的腿腳之間,苦苦搜尋著雪糕的氣味。不少人類也注意到它的存在,小心迴避著,但巧克力的鼻頭仍被踢了三回,側腹挨了兩下,還有四回踹中了它的屁股。特別是鼻頭被第二次踢中時,劇痛讓它的嗅覺一落千丈,它只好躲進停在附近的汽車下面,等待鼻子慢慢恢複。

即便如此努力,它依然沒能找到雪糕。兄長留下的線索已經被千百種氣味掩埋,任它如何尋找也沒有絲毫頭緒。

只能到此為止嗎……就在巧克力不得不選擇放棄時,它看到了萬萬不曾想到的身影——是路易。

路易出現在寬闊街道的對面,它在人類的腿腳間穿梭自如。當那身影映入眼帘時,巧克力險些驚叫出聲。

巧克力急忙躲進護欄的陰影里。雪糕曾對它說起過,路易一直對它頗有微詞。

路易步履輕盈,駕輕就熟地遊走於人潮之中。巧克力不再執著於雪糕的氣味,轉而選擇暗中跟蹤路易。

巧克力確信,路易之所以千里迢迢出現在這裡,一定和雪糕脫不了干係,否則不會有兩隻新種貓同時出現在這般遙遠的街區。巧克力保持了足夠遠的距離,謹慎地跟在路易身後。

終於,路易停在一條大道旁,卻又像畫圓圈一樣毫無意義地原地打轉。人類並不知道新種貓的存在,在他們眼裡路易只是無所事事地打發時間,但巧克力可以肯定,路易正和誰交談著。當然,是以新種貓的方式。

巧克力雖然喪失了聽力,但它的耳膜深處微微震顫著,所以它能如此斷言。

身在這片街區的新種貓只有路易、雪糕和它自己。但路易應該並未察覺巧克力的存在,所以它的談話對象一定是雪糕。若是如此,就表明雪糕也在附近。巧克力躲在陰影之中,捕捉著路易的一舉一動。

就在巧克力仔細觀察周圍環境時,雪糕的身影突然闖入視野。

真是不可思議,雪糕似乎對這裡的一切習以為常,它光明正大地行走在本該陌生的街區,還不時停下來抬腿撓撓脖頸,彷彿它本就生長於此。

在此期間,它們仍用新種貓的方式不停交談著。巧克力不知道它們正聊著什麼,但可以猜到路易和雪糕的對話相當熱烈。它用力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聆聽,但一切仍是徒勞。

雪糕背對著巧克力,開始沿著步道慢慢前進。巧克力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去,但路易還守在一旁,它只得強壓下心頭的衝動。巧克力默默看著雪糕的背影,思考著下一步行動。

步道旁的公路上遠遠駛來一輛汽車。那是輛白色小車,司機是個年輕的雄性人類。一眼看去,那車沒有絲毫特別之處。

汽車穩穩駛過巧克力的藏身之處,它並沒有投注多餘的注意,但雪糕不同,當汽車就快駛過雪糕身邊時,它突然掉頭對準小車駛來的方向。

它的神情平靜無波。

沒有絲毫慌張,沒有絲毫膽怯,就如同注視著房間里的飛蟲一般,這是巧克力再熟悉不過的容顏。雪糕就帶著這樣的表情,沒有絲毫踟躕地衝上了公路。

不會吧,怎麼可能。

正如它恐懼的那樣。

它小小的腦袋已經分毫不差地預見了之後幾秒內發生的一切。本能違背了意志,圓睜的雙眼無法移開視線,絕不想目睹的一切盡收眼底。它看到了,全都看到了。

汽車以驚人的速度駛過兄長的身體。一瞬間,紅色的霧氣從雪糕體內噴洒而出,小小的身體被翻滾的車輪向上捲起。

雪糕!

巧克力高喊著兄長的名字直衝而去,它已經什麼也顧不了了。

過大的打擊讓它無法自如行動,數米的距離里它跌倒了無數次,就算勉強站起,四肢卻無法協調,很快又跌回地面。但就算不停跌倒,臉孔一次次撞上地面,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軋過雪糕的汽車停在不遠處,但車裡的人類並沒下車,他只是愣愣地坐在駕駛席上。巧克力定睛一看,竟發現自己見過那人,他正是住在國王陛下森林旁邊的男子。

最終,汽車絕塵而去。巧克力竭力止住四肢的顫動,拚命向橫躺在路面的雪糕移去。

雪糕死了。

它被攔腰軋過,腹部周圍的毛皮破破爛爛,血淋淋的內臟撒了一地。它的嘴大張著,血液從喉嚨深處汩汩湧出。朝向天空的那隻眼睛已經閉上,看向地面的那隻卻依舊圓睜,簡直就像興味盎然地欣賞著自己用鮮血描繪的圖案。

雪糕!

巧克力終於來到雪糕身邊,它用自己的身體輕推兄長的屍首,毫不在意地沾染著對方的血液。雪糕睡著了嗎?那就把它叫醒吧。

雪糕紋絲不動。巧克力加大力氣,終於將它的上半身翻過來,但它的下半身還維持原樣緊貼地面——雪糕的身體已經一分為二。

巧克力的腦中一片空白。這不是牛奶般溫潤的乳白,而是正午烈日般滾燙刺目的慘白。心臟在熾熱中漸漸熔化變形。

雪糕!雪糕!別這樣,別這樣!

巧克力從喉嚨深處發出聲嘶力竭的哀號。

成為新種貓之後,它從未體驗過這樣狂風驟雨般的悲愴。

如果自己還是舊種,面對兄弟的慘死又會做何感想?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也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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