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還真是副凄慘的模樣。」

第二天一早,志郎剛到公司就引來仲本的大呼小叫。

「難得有個好天氣,你這是怎麼回事兒,全世界的不景氣都落到你頭上了?說說看,怎麼了?」

「沒、沒什麼。」

志郎實在沒心思應付仲本的俏皮話,光說出這四個字就已經讓他筋疲力盡。

仲本說得沒錯,今天真是難得的大晴天,空氣也異常清新,可謂秋高氣爽,但志郎實在無福消受久違的暖陽。從昨天傍晚開始,小嬰兒夭折的噩耗一直折磨著他的神經,結果他幾乎整宿沒睡。

「你要是狀態不好,上午就別幹了,反正今天沒什麼要緊工作。」

「沒什麼大不了,我會挑空當休息一會兒。」

像志郎這樣跑業務的職員有一項特權,他們可以趁拜訪客戶的空當在車裡稍事休息。只要時間能調得過來,甚至可以把車停到公園旁邊睡上一覺。

「也對,與其待在辦公室裡頭,還不如出去換換心情。」

仲本這話本是無心之言,卻從某方面正中紅心。

每每遇上和貓有關的事故——比如小王子、約阿希姆或是無頭貓——志郎總借著埋頭工作緩和心情。忙得腦中一片空白,忙得沒時間思考,自然也就不會想起自己的罪過。

然而這一回,老辦法恐怕不管用了。

昨晚,志郎經歷了人生中最為糟糕的一夜。

小嬰兒之所以會死,全都是我的錯。

志郎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在亦夢亦醒間徘徊不斷。意識剛剛混沌起來,嬰兒的面孔卻驟然浮現,又將他生生驚醒。他試著喝下少許威士忌,但睡意並未造訪,反倒是罪惡感在微醉間急速膨脹。

這一夜的痛苦,遠比殺死約阿希姆時來得兇猛刻骨。

小小的生命,被奉為至寶的小小生命,被自己斷送了。和這一衝擊相比,雙手染血時的自責真的不算什麼。

說起來,他並不能斬釘截鐵地斷言正是路易害死了小孩,誰也不曾親眼目擊它的罪行,現在只是志郎單方面的猜測而已。

可是志郎對此確信無疑。若非如此,它不會將那孩子的圍嘴送到自己跟前。

那條圍嘴,正是國王捎來的第二次開戰宣言。殺了它的孩子,殺了它的夥伴,甚至傷了它的身體,國王決不會放過自己。

我該……怎麼做……

志郎煩悶地躺在床鋪間,思考著應對之策。

他完全沒幹勁了,害死小嬰兒的衝擊完全抵消了他自認為戰勝貓群的得意。

我不想和你們開什麼戰了,讓我就此認輸也沒問題,所以,求你們別再做出這種事情了……志郎完全喪失了戰意,卻不知如何才能將自己的示弱傳達給貓群。

那時候自己明明有機會的。

志郎記起了將汽車停回空地的那一夜,他和國王曾在雨簾中靜靜地對峙。

恐怕那就是國王留給自己的唯一一次機會吧,所以它選擇獨自出現,等待志郎做出選擇。

如果那時自己誠懇地低頭認錯,讓國王看到自己的歉意,它一定會就此作罷,之後約阿希姆也不會襲擊自己。

然而自己做了什麼?別說謝罪,我還搬起石頭追著它砸個不停呢。如果,如果那時選擇道歉的話……

「喂,香坂。」

仲本拍拍志郎肩頭,他這才回過神來,原來轉眼已經到了上班時間。

「你確定沒問題?別硬撐,不如請個假?」

「真的沒什麼,完全沒問題。」

志郎強扯出一絲微笑。

僅僅幾小時後,他就深深後悔沒照著仲本的建議去做。

出了公司,志郎的心情依然沒有絲毫好轉。

今天的工作很簡單,只需開著業務車來場「巡迴」,為客戶們送去機器消耗品或備件即可。這項任務雖不起眼卻異常重要,對營業工作來說算是基礎中的基礎。

若是平時,這對志郎來說絕對是項愉快的工作。客戶方有不少合拍的負責人,也不用圍坐在會議桌邊糾纏合約,簡單又輕鬆。

但他今天怎麼也提不起精神,眼睛深處就像經過氧化般陣陣乾澀,腦子也像蒙上了一層薄霧。這並非單純的睡眠不足,而是身心狀態都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志郎用一上午跑完四家客戶,將車停到一座大型公園旁邊,像完成任務一般往肚裡塞了塊三明治,然後橫躺在車座上小憩。但他依然沒有半絲睡意,死去的嬰兒一刻不停地糾纏在他腦海。志郎實在無法忍受,索性發動汽車繼續工作。

現在應該正舉行葬禮吧。

志郎的下一站是一家製作電腦雜誌的小型編輯部,他正驅車行駛在從主幹道分出的小路上,這裡車輛稀少,視野非常開闊。

至少也得去墓前拜一拜啊,可是該怎麼開口?

志郎今早出門時並未接到參加葬禮的邀請,痛失愛女的年輕夫婦並未告知鄰里,而是選擇悄悄將孩子安葬。公寓里沒有負責鄰里事宜的自治會,再者這種事情本來也不宜聲張。

志郎正想著心事,就見面前約百米的人行道上走著一隻貓,正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它的全身覆蓋著白毛和灰紋,也就是常說的白虎斑。

志郎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兒,當他看清那貓正背對著自己,這才緩下一口氣。這兒既不是神音鎮,也和公司隔了很遠距離,任國王的勢力範圍再廣,也不至於延伸到這裡。

已經開始疑神疑鬼了。

志郎剛鬆口氣,在人行道上匆匆前進的白虎斑似乎突然察覺到什麼,毫無預兆地猛一回頭。車裡的志郎,路邊的白虎斑,一人一貓四目相對。

數秒後,讓志郎意想不到的突變發生了。

那貓竟猛然衝上車道。它一縮一縱,像襲擊獵物一般飛身跳上公路,毫不動搖地站在正對車頭的位置。

「你這蠢蛋!」

志郎一腳將剎車踩到底,但終究還是太遲了。

——砰!

就像厚皮氣球被踩爆的聲音,同時還伴隨著一聲短促的鳴叫。從握緊的方向盤上傳來陣陣噁心的觸感,竟比軋死小王子時還要強烈千百倍。

汽車在道路當中一個急停,幸而後方沒有其他車輛,至少不用擔心發生追尾。

那傢伙,幹嗎突然衝出來?

志郎靠左將車停到路邊,全身一片僵硬。

他調了調後視鏡,藉此查看著後方路面。至於讓他下車親眼查看現場,那還是免了吧。

在車後二十米左右,橫躺在路面的身軀清晰可見。白虎斑線條流暢的背脊對著志郎,身體已經沒有絲毫起伏,應該是當場死亡。

志郎的視線被死死綁住,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後視鏡里的屍骸。遠遠看去,它似乎只是沉沉地睡了,但可以想像陳屍現場該是何等凄慘。

終於有一輛汽車遠遠駛來,對方發現了路中的屍體,急忙一打方向盤。當汽車駛過志郎身邊時,副駕駛席上的年輕女子忍不住朝他偷瞄一眼。

「我也沒辦法啊……」

沉默良久後,志郎看著空無一人的道路獨自低喃。

可是那隻貓為什麼突然衝上車道?它應該相當清楚志郎的汽車正快速駛來。

志郎記得什麼書上曾經寫過,貓這種動物的眼睛不太好使,它們無法準確判斷汽車駛來的速度,時常誤選時機闖入車道,因而命喪車輪。

所以說,這起事故真的不能怨他,他也是無可奈何。如果打死方向盤全力迴避,自己勢必會衝出車道,說不準還會引發更為嚴重的後果。

志郎發動引擎,繼續上路。

後視鏡里,貓屍漸漸遠去。他本不想多看一眼,卻莫名地無法移開視線。志郎眼看著後視鏡里的屍骸逐漸變小,卻發現另有一隻貓出現在屍體附近,彷彿是為了確認同伴的死亡而來。

那隻貓,該不會也是沖著我來的吧。

這不是開玩笑,志郎正認真思索著這一可能。

繼小嬰兒暴斃的噩耗之後,公路上的意外再次給志郎帶來沉重打擊,殘留在身體中的觸感又喚醒了軋死王子時的記憶,數者交織著翻騰在志郎腦海,揮之不去。

說起來,正是從王子之死開始,迎接他的便是一具又一具生物的亡骸。

約阿希姆、斷頭貓、奧斯瓦爾德……每一場死亡都凄慘異常,每一具屍體都讓人不敢直視。叫人膽寒的重量、觸感、氣味、姿勢,全都一股腦地雕鑿在志郎的記憶之中,無法忘卻。他的心被一刻不停地灼燒著,早已遍布無法消退的傷。

而現在,追逐他的屍骸又多上一具。

雖說他並未走近細看,但不難想像被汽車軋死的屍體該是怎樣一副慘狀。巨大的鐵塊徑直從柔軟的軀體上碾過,無疑又是一幅目不忍視的畫面。

彷彿有一張粗糙的砂紙正磨損著心臟,志郎的精神早已被嬰兒之死折磨得千瘡百孔,新一輪的打擊順勢被無限放大。

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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