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撩開小酒館的門帘,店裡的喧囂撲面而來。

「歡迎光臨!只有一位嗎?」

在入口處迎客的年輕男子熱情地招呼著,村上只是默默地點點頭,指了指靠里的櫃檯。

「櫃檯位就OK了嗎?」

村上一面琢磨著小伙不倫不類的話,一面脫下大衣。這期間,他如同偷窺般悄悄移動著視線。

意外地,村上在距離不遠處發現了中平的身影。他和兩位男同事圍坐在小桌旁,正看著菜單。

「鵜上老師的事情,你聽說了沒?」

村上身邊並排坐著兩名中年婦女,其中一人穿著牛仔褲和運動衫,另一人則穿著看起來相當高檔的套裝,可惜她選擇的尺碼似乎小了一號,背部的脂肪被擠壓得清晰可見。

「那傢伙啊,聽說他可能不是自殺?」

「是有這種說法……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據說鵜上老師死掉的時候啊,在他家裡發現了一堆貓的屍體呢。」運動裝打扮的那位皺著眉說道。

「好噁心,怎麼回事?」

「就說他家裡全是死貓,有淹死的,有掐死的,多得很。」

她們似乎正在討論駭人聽聞的話題。村上並非有意偷聽,但是那兩位的音量實在太大,他也被迫成了聽眾。

「你也知道吧,那人的父親是個大人物,家裡各處施壓想把這事兒按下去,結果還是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村上若有若無地聽著女人們高談闊論,一面從包里摸出一塊小巧的鏡子。這是個帶梳子的化妝鏡,只有名片大小,村上把它藏在掌心,透過鏡子偷偷尋找著坐在身後的中平。

鏡子里立刻映出了中平的臉。這是一張村上從早看到晚的面孔,當然不是指看著中平本人,而是那兩張從偵探手裡得來的照片。中平和同事不知聊到什麼話題,全都哈哈大笑起來,儘管如此,他的眉頭仍然習慣性地緊皺在一起,即使大笑著仍然露出一副不高不興的模樣。

「請問您打算喝點兒什麼?」

一位年紀不到二十的年輕女孩子走過來為村上點餐,他急忙藏起手中的鏡子,將視線移向攤放在桌面的菜單。

「那就來一杯啤酒吧。」

「下酒菜呢?」

其實村上什麼也不想吃,可是既然來到店裡,不點些什麼又說不過去,於是他勉強又要了份豆腐湯鍋。

「請稍等片刻。」

不到兩分鐘啤酒就上了桌,村上拿起酒杯湊到鼻前。

入鼻的酒香既讓他懷念不已,卻又帶來陣陣噁心。

村上將啤酒杯移到嘴邊,稍稍送進去少許液體。嗆喉的澀味刺激著舌尖,接著迅速遍布口腔,這味道實在談不上好喝。

儘管如此,攝入的數滴酒精仍然迅速自喉頭滑下,在體內恣意奔走。彷彿再見舊友般,重逢的喜悅讓他的身體陣陣顫抖。或許他已經太久不曾好好吃上一頓飯,只是這樣就已經讓他頭腦發暈。

「都說鵜上老師是從公寓陽台跳下去自殺的,但這事兒似乎另有蹊蹺。」

「我聽說了,是說他的腦袋對吧?」

「沒錯……聽說在他家陽台邊上發現了一些血跡,那裡頭混了一丁點兒腦袋裡的東西。也就是說,在他跳下去之前,腦袋就已經……」

「別說了,怪噁心的。」

隔壁的女人們聊著如此話題的同時還正吃著煮內臟,村上實在有些佩服她們的神經。

村上又將唇湊上啤酒杯,幾乎只是舔上一小口的程度而已,酒精仍然迅速從舌尖躥入體內。只是這樣,村上已經感到微微醉意。

從前埋頭於工作時,他幾乎每天都會參加酒會。

常言道,做營業的要把喝酒當成工作,事實也的確如此。對業績排名榜首的村上來說,更是幾乎每晚都有各種酒局。就算他擔心日漸凸起的肚腩和幾乎得不到休息的肝臟,也實在身不由己。

村上曾認為,正是飲酒才讓他的人生變得充實,就彷彿酒精會把源源不斷的快樂運送到自己身邊。

可是他已經下定決心和酒精決裂,既然小悟已經無法體會快樂的滋味,那麼做父親的自己也沒有資格獨自享樂。除了淚水和回憶,自己不配擁有任何東西。

一切的一切都是這傢伙的錯——村上再次透過鏡子注視中平。

在自己掌心的鏡子里,軋死小悟的兇手正快樂地喝著啤酒,他屬於喝酒會上臉的類型,僅僅半杯下肚已經滿臉通紅。而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害死的那名少年的父親,正坐在數米外看著自己。

背負命債之人,為何還能如此快樂?在他心中,小悟慘死之事怕是早已無蹤無影了吧。對這人來說,小悟到底算是什麼?村上看著中平通紅的臉,默默思索著。

法律竟然沒有給予中平任何懲罰,他無須作出任何賠償,什麼也沒失去。村上得到的就是這樣的答覆,現實的殘酷再次讓他被痛苦淹沒。為了洗去這份苦澀,村上一口氣灌下三分之一杯啤酒,瞬間充滿胸口的悶熱叫囂著尋找出口,村上卻緊緊咬住嘴唇忍耐著。

越想越是苦澀,越是悲痛。若能將這份苦痛的一半,不,就算十分之一也好,讓那男人好好嘗一嘗——

如果存在一塊能夠擦去人生過錯的橡皮,村上只想把那悲傷的一日擦去。那一天,如果小悟不曾在路口遇到中平的貨車,之後的一切悲劇都不會發生,小悟現在仍會好好活著,自己也仍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

如果能把那著魔般的一瞬消去——可是村上明白,這是絕無可能的奢望。

或許由於受到的打擊實在太重,村上幾乎不記得小悟剛死後發生的一切。出事那天,從接到通知那一刻起,他的記憶就此停滯。

村上記得那時自己正和M商務公司就引入新型複印機一事進行談判。他習慣在會見客戶時關掉手機,那時也切斷了手機電源。

突然,同行年輕職員的手機鈴聲大作。村上心想,這年輕人實在缺乏經驗,手機時常打斷重要的談話,在商談時只會攪局。他正想提醒年輕人以後多長個心眼,對方卻將手機向他遞來,原來這是轉給自己的緊急電話。

村上離席接過手機,電話的那頭竟是部長,部長告訴他小悟出了事故,身負重傷,讓他立刻趕去醫院,地址是村上家附近的綜合醫院。

趕到醫院之後,村上首先見到的是數名警察,小悟的老師似乎也在場。

年過半百的老警官告訴村上,他的兒子騎著自行車,被一輛大貨車連人帶車軋過,當場死亡。村上還清晰地記得老警官的話傳入耳中時氣流波動的感覺,然後他得知妻子早苗受不住打擊已經暈倒,正在房間里休息。

小悟被汽車軋過的地點,是在離家不遠處的國道十字口。通往遠郊和市區的兩條道路在那裡交匯,車流量相當可觀,從郊外駛來的工程車和大型卡車尤其頻繁,正因如此,這一帶的家家戶戶都會提醒自己的孩子千萬當心。

說句偏激的話,開著大車的人似乎都會變得妄自尊大,貨車也好卡車也罷,司機開車時似乎都不長眼睛。就算行人正在過馬路,他們也會目中無人地衝散人群強行左轉。村上親眼見過那般場景,他也苦苦思索過,為什麼那些司機就能不把人命看在眼裡?

軋死小悟的,正是那種大型貨車。

那天恰是某本主婦月刊的發售日,早苗是那本雜誌的忠實讀者,每月都會在買東西時帶一本回家,但她那天偏偏就忘了買。於是早苗叫來小悟,答應讓他買一本喜歡的書,以此為條件差他跑個腿。小悟剛好有想買的漫畫,二話不說就喜滋滋地出了門。

小悟是在回家途中遭遇了交通事故。

人行道的信號燈亮著綠色,一輛載重十噸的大貨車卻絲毫不見減速地強行左轉,正在過街的小悟被斜後方高速駛來的貨車捲入車輪,連帶著自行車被一起軋過。

村上要求和孩子見上一面,警官不知打哪兒帶來一位身著白袍的醫生,醫生告訴村上,他們必須花些時間縫補孩子的屍體,讓他看起來不至於太過凄慘,還請做父親的再等等。

聽到這番話,陷入混亂的村上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否認了小悟的死亡——已經死去的東西怎麼會有縫補的必要呢?既然如此,小悟一定還活著。

村上在一間類似太平間的狹小病房(掛著「處理室」的牌子)里見到了遺體,終於明白醫生的用意。小悟被軋爛了。他的臉和身子全毀了,就算經過修補處理,眼前的屍骸仍然難辨人形。

村上揭下覆蓋著的床單,用白布包裹的遺體暴露在眼前。少年的身體和頭部全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小截臉孔。

村上並不認為這是小悟。

沒錯,眼前的少年怎麼看都和小悟截然不同。看看這張布滿傷痕的臉,和小悟哪裡有半分相像?

最初,村上就這樣竭力否認呈現在眼前的現實。

直到將那隻小手握在掌心裡,他才終於相信,這的確是自己的兒子。

毫無疑問,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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