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漫漫長夜終於過去。

志郎在宿醉的強烈不適中醒來,酒精依然殘留體內,腦子裡彷彿蒙著一層厚重的膜,眼前的一切混沌不清。昨晚發生的慘劇竟也似遙遠世界的幻象,或許這是宿醉帶來的唯一好處吧。

果真是場夢就好了……志郎硬著頭皮走上二樓,眼前的景象讓他不由得轉過頭去。

牆壁上四濺著已經凝固的黑紅血跡,仿若羅沙哈測試的圖案。

地毯被從中切去一塊,突兀地露出一片方形的地面。

一隻垃圾袋靜靜地躺在一片狼藉的房間正中,沐浴著清晨溫暖的陽光。

眼前的一切無不叫囂著昨晚的慘劇是如何真實。志郎再次噁心得不能自已,他慌亂地從衣櫃里抓出西服和襯衫,逃命似的奔下了樓去。

軋死小王子的第二天,多虧了一如往常的繁忙工作,他才能迅速振作起來。志郎決定今天也像平常一樣按部就班地去公司,用一整天的時間工作再工作,讓自己忙得無暇顧及其他,這樣一定就能從滅頂的罪惡感中獲得解脫了吧。為此,志郎機械地開始做起上班準備。

已經到了不得不出門的時間,志郎上樓拎起裝著約阿希姆屍骸的垃圾袋。

今天恰好是可燃垃圾回收日。志郎當然清楚,可燃垃圾的回收範圍里並不包括動物的屍體,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別的法子處理這隻口袋。

就在志郎打開房門的瞬間,好幾道小小的黑影從他視線里四散遠去。

是貓,不是一隻兩隻,而是十隻以上,貓群在志郎開門的瞬間朝著各不相同的方向迅速散去。難道它們一直守在門前?若是如此,它們到底有何目的?

志郎盡量冷靜地鎖上房門,一隻手提著垃圾袋走出院子。隔壁的房檐下,四圍的牆垣上,數不清的貓包圍了志郎的居所,它們或懶洋洋地蜷成一團,或作出毫無興緻的模樣,但所有貓的視線全都牢牢地鎖定了志郎——或者說,是鎖定了志郎手中的垃圾袋。

垃圾收取點已經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廢棄物,志郎一秒鐘也不願多待,他扔下袋子轉頭就走。

這下就全部辦妥了!志郎稍稍鬆了口氣,走出大約二十步的距離後,他不經意間回頭一看——

「啊!」

志郎頓時驚呼。

一隻不知打哪兒來的三花貓撕破了志郎剛剛扔掉的垃圾袋,它抓開床單一角,似乎想確認裡頭裝了什麼東西。

畜生!你在幹什麼?

裹好的床單已經被那三花貓抓亂,從袋子的破洞依稀可見沾滿血跡的地毯。看見血污的瞬間,志郎的心臟響起了凄厲的嗥鳴。

志郎一把抓起垃圾袋往家門衝去。原來如此,果然是這樣,這附近的貓全部聽命於國王,雖然叫人難以置信,但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

志郎沖回屋內,靠在門板上平復著激烈的心跳。他從貓眼向外看去,門口竟然已經圍聚了好些野貓。

照這情形,垃圾袋已經不能草草遺棄,這些貓三兩下就會挖出約阿希姆的屍體。

到頭來,志郎還是落得個缺勤的下場。

照常上班是沒指望了,志郎索性埋伏在垃圾回收點附近,等垃圾車開來後,他才裝作忘扔垃圾的樣子匆匆趕來,親手把袋子扔進垃圾車內。他已經在破掉的袋子外重新套上一層垃圾袋,工作人員並未察覺到有何不妥。不用說,在此期間貓群仍遠遠地包圍著志郎,冷冷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那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就在昨天之前,他們還親密地生活在一起,自己卻親手葬送了這條小生命。

這場始料不及的悲劇讓志郎倍受打擊。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是約阿希姆首先發動了襲擊,自己只是進行正當防衛而已,但這一回,禁錮著罪惡感的鐵箱怎麼也無法沉入海底。

當小王子枉死時,他可以將一切歸咎於意外事故,只要連日投身於繁忙的工作,一切就會過去。雖然說到底無法徹底遺忘,但沉重的罪惡感最終能夠漸漸消散。

然而,這一次卻全然不同。

是自己親手殺死了約阿希姆。自己在盛怒中一次又一次地將它撞上堅硬的牆壁,又用裁紙刀貫穿了它的身軀。

從此以後,自己就和「善良」二字徹底分道揚鑣了吧。即便如此,自己卻不得不繼續生活下去。

每天去公司上班,拚命完成工作,和朋友一起吃午飯,遊說客戶簽下合同,下班之後和好友一起泡酒館,和麗子一起看電影,去豪華酒店共進晚餐……這是他必須捍衛的生活。

中午之前,志郎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躺在一樓的沙發上,臨近午休時間,他才強打起精神動手收拾二樓的殘局。

他把缺了一塊的地毯移開,又用洗潔劑仔細擦除了牆壁上殘留的斑斑血跡,最後還剩下小一塊印記怎麼也清洗不掉,他索性就用佐久間贈送的版畫把那部分牆面遮蓋起來。

就在志郎忙活不停時,從陽台上傳來一陣響動,他回頭一看,是甚五郎。

昨天,甚五郎像平常一樣來到公寓,但志郎出聲呼喚後它反而轉身就走。從它反常的舉動來看,不難想像它或許也和約阿希姆一樣,奉國王之命行事。

但甚五郎沒有表現出絲毫異常,它理所當然地在陽台上溜達兩圈,然後懶懶地就地一躺。志郎試著叫了叫它的名字,它照樣用笨拙的叫聲回應著。

志郎謹慎地看看四周,他小心地將滑門拉開少許,探出頭去仔細觀察著屋外動靜,確定周圍並無其他貓類後,才終於走上陽台。

甚五郎感覺到志郎靠近,它卻懶得作出反應,依然自顧自地躺在原地假寐。從某種層面來說,甚五郎一切照舊的舉動對志郎來說簡直算得上一種救贖。

志郎戰戰兢兢地伸出手,試著摸了摸甚五郎的脊背。

甚五郎忽然翻過身來。

志郎嚇得立刻抽回手,但甚五郎只是朝他露出肚皮,讓他像往常一樣盡情地撫摸自己。

志郎又摸了摸它的肚子和喉頭,甚五郎照例從喉嚨里發出宛如發條鬧鐘的巨大呼呼聲。

它並不知道,正是現在撫摸著它的這隻手,殘忍奪去了約阿希姆的生命。它也並不知道,同樣是這隻手,幾分鐘之前正用力擦拭著約阿希姆留下的血跡。

甚五郎真的沒有絲毫改變,它甚至伸出舌頭舔舐志郎受傷的指甲——那是約阿希姆留下的傷痕。

志郎感覺自己的眼角直發熱,從粗糙舌頭上傳來的那份溫暖,彷彿赦免了自己的罪孽。志郎不舍地收回了手,再這麼摸下去自己肯定會難看地痛哭流涕。

他進屋用甚五郎的飼料盤盛滿貓糧放上陽台,甚五郎毫不客氣地咯吱咯吱享用起來。志郎想了想,又用約阿希姆的飼料盤裝上一些小香腸,一起放到甚五郎跟前。

甚五郎瞟了瞟盛著香腸的飼料盤,繼續埋頭吃起自己盤裡的貓糧來。

志郎合起掌來,靜靜地看著已經無貓享用的飼料盤,終於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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