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把第二天開會需要的資料準備妥當後,時鐘的指針已經走過七點。之後還需要按照參會人數進行複印和編號,不過會議下午一點才開始,明天再處理應該也來得及。

村上把整理好的資料放進文件夾里裝好,準備收拾東西回家。

「村上。」

突如其來的招呼讓村上立刻抬起頭來,聲音的主人是坐在最靠里位置的課長,他對村上做了個舉杯喝水的姿勢。

「怎麼樣,今晚陪我來一杯?」

從小到大,村上都相當不擅長飲酒。

「對不起,今晚我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很抱歉。」

「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聊聊天,就不能給個機會嗎?」

「抱歉……」

再次被拒絕,課長露出了明顯的沮喪之情。

「我明白你的苦衷,但起碼的人際交往也很重要。」

哪兒的話,我這不是老老實實地陪著你嗎?村上心裡嘀咕著。

倘若自己真打算獨來獨往,大可每天按時下班,根本沒必要像現在這樣留下來加班。因為大部分人都沒走,他也一起留了下來,這難道還不夠合群嗎?不過這種話村上當然不可能說出口。

「我是真有話想跟你說,最近幾天能空出些時間嗎?」

課長最後換上了營業推銷時的口吻。

「嗯,一定會……抱歉,我先走一步。」

村上深深鞠下一躬,隨即出了營業三科的辦公室。

再這麼下去恐怕不妙了。

行走在廊道上的村上默默想著。

距離重回公司已經過去三個多月,自己仍然無法融入集體,業績也並不好看。課長想借喝酒跟自己聊的話題,無非就是這些吧。

當初,自己接受了前任上司的好意,重新回到公司上班,事實證明這非明智之舉,現在的自己已經無力從事經營業務。

從早到晚系著領帶奔走於客戶間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本以為將自己置身於忙碌的工作環境中,就能重新找回昔日的活力,當前任上司提出邀請時,或許兩人都抱有這樣的希望,然而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小悟死去時,他全身的力量就已隨著眼淚一併流逝,再也無法找回。

或許還是辭職比較好吧,繼續待在公司也只是給上司和同事們徒增麻煩而已。

思索間,村上已經來到公司大門,門口正站著同屬三科的年輕男子。也不知這小夥子是吃什麼長大的,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個頭。

「辛苦了。」

男子禮節性地朝村上低了低頭。

既然已經正面撞上,村上也沒法像平常一樣故意無視對方,迫不得已,他只得朝對方輕輕頷首。

這年輕人應該是姓香坂。村上記得很清楚,好幾天前,有兩人在上班前揪著汽車的話題不放,惹得他幾乎失控,眼前的香坂正是其中之一。

想到當時自己焦躁的表現,村上很是後悔,如果像平常一樣無視他們就好了。

在公司里,村上儘可能不說也不聽,如果可能,他更希望和任何人斷絕往來。似乎只有這樣,對小悟的思念,對肇事司機的憎恨,才能稍稍消減。

可是,除非自己能夠歸隱山林,否則只要還處在人類社會,就不得不和他人打交道。既然如此,那就把人與人的交往保持在最低限度好了,自己絕不主動開口說話,也絕不做出引人關注的舉動。

然而那時,看著兩人興高采烈交談的模樣,自己失控了。車是能夠奪人性命的兇器,這一認識已經深深植根在他心中,但凡見誰對車表現出毫無保留的讚美和喜愛,村上就會像得了失心瘋一樣暴怒起來。

這些人醉心於車子展現出的強大力量,總有一天會傲慢地傷害弱者,小悟正是被這種妄自尊大的司機無情地碾死的。

那時,村上心頭突現的熊熊怒火燒盡了他的自制力,理性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他就對兩人怒叱出聲。

雖然對香坂和他的朋友來說,自己的怒意顯得莫名其妙,但通常情況下,惹人生氣的一方都會試著說些什麼作為補償。不過老實說,如果對方真向自己道歉,他並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果然,姓香坂的年輕男子張了張嘴,似乎有話想說。村上用眼角瞟到了對方的動作,趕緊埋頭走出門去。在對方眼中,自己當然是個奇怪又討人厭的傢伙吧,不過沒關係,其他人愛怎麼想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

一踏出公司,眼前的道路上儼然一幅車來車往的熱鬧景象,只消看著這些來往的車輛,村上的心臟裡面就如被貓抓般隱隱作痛。

村上像往常一樣,埋著頭向車站方向快步走去。他只想快些回家,早一分鐘也好。他只想從汽車引擎的轟鳴聲中解放出來,早一秒鐘也好。

終於,村上回到了獨居的公寓。村上的家位於一棟老舊公寓的四樓,分為六張和四張半榻榻米的兩個房間,其中還有一個小小的廚房。

他換上已經穿舊的汗衫,機械地吃著回家途中從便利店買來的便當,這就算解決了晚飯。其實對村上來說,吃什麼都無關緊要,可能的話他倒希望過著不吃不喝、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從那天起,從唯一的兒子死於交通事故的那一天起,村上就感覺不到飢餓了。人只要還活在世上當然就會有饑飽感,但對村上來說這種感覺已經太過遙遠,他現在簡直已經沒了任何欲求。

其實不久前在醫院接受治療時,村上真的什麼也不吃,出院之後由於必須按時服藥,他才義務性地逼著自己進食,空腹服藥對胃的傷害實在過大,針刺般的疼痛讓他有些招架不住。他也嘗試過停葯,可是一旦沒了藥物幫助,他幾乎隨時都會想從窗口一躍而下。雖然村上並不認為自己這條命還有什麼價值,但他還不想把死亡當作逃避的方式。

村上把吃完的便當盒扔進垃圾桶,就著水吃了葯,然後走進雜亂無章的另一個房間。

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里,數不清的塑料模型盒凌亂地堆疊在一起,已經形成一座小山。仔細一看,屋裡全是噴氣式戰鬥機模型的包裝盒,完全沒有直升機或客機模型混雜其中。

房間的一角有一張兒童書桌,村上的獨子就曾坐在這裡讀書學習。一旁的書架上並排放滿了相框,村上走上前去,隨手拿起一個相框端詳起來。

照片中,尚在人世的小悟和自己緊靠在一起,兩人比著「V」的手勢,笑得一臉燦爛。這張照片是小悟剛剛入讀小學時一家人在附近公園拍攝的,那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背景里的櫻花宛如粉霞。

要照咯!爸爸和小悟快準備好!

從小小照相機的那一頭傳來早苗的叫聲。

小悟緊貼在村上腿邊,用手比了個「V」字,做父親的也傻傻地擺出相同的手勢。

真幸福啊,那一天……沒有絲毫陰霾,幸福得炫目的日子。

「小悟,我回來了。」

村上輕撫著照片中小小的笑臉,幽幽低喃。終於回來了,回到棲身之所的安心感讓村上發出一聲輕嘆。

在村上心中,有兩塊時鐘,一塊在小悟死去之時就已停止,另一塊則被現實驅趕著不停轉動。對村上來說,真正的時鐘是已經停止的那一塊,它的錶盤里烙印著幸福往昔的全部,鐫刻著村上真正活過的歲月。另一塊,只是單純地分割著昨天、今天和明天,對村上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明明已經不關心、不在乎那塊無情運轉的時鐘,但自己的肉體卻被禁錮其中,在沒有小悟的錶盤里,村上不得不在現實的推搡下向前,向前。

一停一走的兩塊時鐘讓村上身心俱疲,兩個世界的衝突消磨著他的力氣和精神。流逝的時間沉澱著不安和焦躁,鞭笞著村上的神經,幾乎讓他忍不住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嘯。他努力切斷和他人的聯繫,希望藉此從時間的濁流中解脫出來,然而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願望絕對無法實現。

不過,只要踏進兒子的房間,村上就能不可思議地安定下來。在這裡,他可以無視冷酷無情的時間,可以獲准重溫凝固在另一塊時鐘里的回憶。只是看著兒子生活過的痕迹,那組早已停止的指針似乎又開始微微顫動。所以對村上來說,兒子的房間就是他最愛的歸所。

久久凝視小悟的笑臉後,村上把相框放回書架。他向另一側的桌子彎下身去,拾起腳邊的一隻模型盒,盒子里裝著美軍F-14雄貓式戰鬥機的塑料模型。村上打開盒子,掰下零件開始拼裝。

製作模型絕不是村上的興趣,他也早已沒有心情和精力為自己培養興趣。這不是打發時間的遊戲,而是他為了驅動停止時針而進行的重要工作。

戰鬥機是小悟的摯愛。

他對直升機或是客機沒什麼興趣,卻專心致志地研究各種噴氣式戰鬥機。他的夢想正是長大後加入航空自衛隊,成為一名戰鬥機駕駛員。

村上始終無法理解戰鬥機到底有何魅力,但他能理解兒子的專註和熱情,小悟是認真地喜愛著這一事物,如果遇到學習或是運動上的倦怠,只要跟他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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