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石 第1節

電車在炫目的朝陽中行駛。

前夜的颱風吹走了空氣中的塵埃。秋高氣爽,晴空萬里。濕漉漉的柏油馬路與民宅的屋頂反射著陽光,世界是如此美麗。

然而,藤田無暇欣賞這片美景。

他是不是還記恨著我啊?

在高峰時間的車廂,藤田抓著吊環,想起了那個男人。

電車行駛的高架和大樓的四層差不多高。視野很開闊,但看不到什麼好景色。周圍到處都是商品房、小商店街、超市的招牌,從左到右,飛速流逝。

片刻後,電車停在了G站。

許多客人下車換乘另一條線路。剛以為可以喘一口氣,卻又有更多的乘客湧進電車。車廂完成了匆忙的新陳代謝,再次駛動。

今天會不會又在呢?

藤田的視線自然而然地投向窗外。絕對在,他確信,今天也一定會看見。不可能看不見。

一想到這兒,明明是在擠滿人的悶熱車廂,背後卻感到一陣寒氣。

今天,那個男人還是會站在那扇窗前,凝視飛馳而過的電車。而且,他定會瞪大眼睛,盯著自己。

離開G站後不久,周圍就不再有熱鬧的大馬路,而是一片公寓眾多的住宅區。不久後,沿著鐵路建造的磚瓦色舊公寓便映入眼帘。就是那棟樓最右邊的房間。

他果然在!

電車經過那個房間時,藤田又看見了那個站在窗邊的眼鏡男。在短短數秒時間裡,他們四目相對了。

男子穿著灰色西裝,胸前的口袋裡插著一支鋼筆。他戴著黑框眼鏡,撇著嘴,一臉不滿。頭髮三七開,但左後腦勺的頭髮因睡姿關係往上翹起。他顯得非常疲憊,臉色也不太好。

從今年初春前開始,藤田每天都能看見那張臉。藤田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本村。他甚至能聽見本村在呼喚自己。

今天果然在。

電車理所當然地駛過那棟公寓,眼鏡男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了視野中。但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好似一塊大石,壓在藤田的心頭。

三天前的早晨,藤田第一次看到了站在窗邊的本村。那天他也跟今天一樣,抓著吊環,獃獃地望著窗外,碰巧看見了那間屋子的陽台。

藤田上班都坐T線。不用換車,坐五十分鐘就能到單位了。途中,電車會與地鐵H線併線,接著鑽入地下,駛在水泥搭建的黑暗中。在那之前,他都會看著窗外的景色發獃。

這地方寸土寸金,G站附近的公寓有不少是貼著鐵路造的。建築物與鐵軌只有四五米的距離,電車如同穿過人家門前一般。

那天,從G站發車的電車,也一如往常地開過了那棟磚瓦色的公寓。

那個陽台的位置比電車低,應該是在三樓或四樓。陽台上擺著一塊破舊的衝浪板,還有好幾個花盆。通往房間的鋁框門是焦茶色的,玻璃後掛著白色的蕾絲窗帘。窗帘拉開了三分之一,後頭貌似站著一個男人。

藤田的視線被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了。男子呈立正姿勢,一雙眼睛盯著藤田,與他四目相對了一瞬。

是本村……嗎?

藤田瞠目結舌,倒吸一口冷氣。

那個人影,和本村太像了。可本村應該不住這兒啊。

前一天,藤田從年輕的部下那裡聽到了本村的近況。

「前一陣子我在U站附近的拉麵館裡見到了本村先生呢。」

那天加班後,部下邀請藤田一起去吃晚飯,不過藤田婉拒了,閑聊時提到了本村。

「他一邊洗碗,一邊挨罵,罵他的人比我還小呢。是不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機靈啊……不過我覺得,現在的工作的確不適合他。」

藤田邊聽邊想像那幅光景。

本村的確不太機敏,需要短時間掌握訣竅的工作,還真不太適合他。

「原來被裁掉的人過得這麼慘啊……我一定要好好努力啊。」

年輕部下說著,和同事們消失在了燈紅酒綠中。藤田的心卻在隱隱作痛。

今年三月底,本村離開了公司。他並不是主動辭職的。

藤田的公司是做經銷的,主要銷售日用雜貨和一部分家電。公司規模並不小,無奈經濟長期不景氣,受了不少波及。

剛過完年,上頭就下達指示要裁員。課長藤田必須裁掉課里業績最差的一名員工。

要決定裁掉誰,藤田也犯了愁。光看銷售業績,本村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就這麼簡單作決定,也的確會讓人排斥。

本村比藤田大三歲,有兩個孩子,小的那個有身體殘障。為了照顧孩子,本村一直會避免加班、休息天工作。正因為理解他的難處,藤田和同事們才沒對他提出太多的要求。然而,他的銷售業績不佳的確是個不爭的事實。

結果,本村還是不得不離職。最終決定的是藤田的上司,但把本村列在裁員名單最前列的的確是自己。雖說藤田也是無可奈何,但終究是心中有愧。

自己或許能掩護本村,他能理解本村是多麼想為家人付出。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長得像的人吧……

藤田回憶起剛才那個男人的身影。滿大街都是本村那樣的男人,自己只是碰巧看到了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人。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時,藤田就是如此自我安慰的。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藤田都看見了那個男人。

他依然站在那個擺著衝浪板的窗邊,保持立正姿勢,日日如此。藤田甚至覺得,從第一次見到他時到現在,那個男人的姿勢就沒有變過。

而今天,那個男人還是站在窗邊。

越看越像本村,可本村不可能跑到那個房間去啊。而且本村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藤田甚至冒出了這個念頭。

他是不是還記恨著我啊?

就在這時,電車鑽進了地下,眼前的玻璃變成了一面不清晰的鏡子。他能依稀看見包圍在其他乘客中的自己,感覺本村正混在這群乘客里,偷偷窺視著自己。

那天晚上下班後,藤田去了智子所在的醫院。

會客時間早就結束了,但智子住的是單間,所以護士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感覺怎麼樣啊?」藤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用爽朗的語氣說道。

就算他再苦再累,心情再差,來醫院探病時都得擠出一張笑臉來。

「今天感覺特別好,好到納悶為什麼我會住在這種地方。」

智子坐在床上,正在織毛衣。褐色的毛線球好似生物般,在白色的床單上滾動著。

「感覺好也別太得意忘形哦。」

藤田邊說邊拿起毛線球。多麼令人懷念的觸感啊!用手掌按下去,就有柔軟的力量彈回來。藤田不禁想起了闊別已久的,智子乳房的觸感。

「再不織就到冬天啦,織毛衣要花很長時間呢。」

「我知道,但要是累壞了身子,可就得不償失了。」

「沒事啦。我要是累了,會休息的。」

智子的笑臉如沐浴在月光下般泛著白光。眼睛下的黑眼圈也不是很明顯,看來她的情況真的好起來了。

「頭髮看起來好滑哦……是不是洗過了啊?」

「嗯,今天三輪妹妹幫我洗的。」

三輪是負責看護智子的護士。她入行才兩年,卻非常機靈,做事也很讓人放心。智子比她大一輪以上,但因為兩人都喜歡同一個歌手,感情好得跟親姐妹一樣。這團毛線也是三輪在休息日抽空幫她買的。

藤田的工作總是非常忙碌,十一點多離開公司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他無法每天去醫院探望。親戚們住得也都很遠,只能指望醫院工作人員。這所醫院是別人介紹的,醫生護士都很和善。

智子在這裡已經住院三個多月了。病情也不是時好時壞,而是在緩慢惡化。由於查出來時,情況已經很嚴重,所以治好的希望非常渺茫。然而,渺茫並不等於零。為了這最後一線希望,智子仍在堅持治療。

「阿康,今天有什麼有趣的事兒嗎?」智子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問道。

也許是因為年齡本就相同,而且又沒有孩子,他們仍在用戀愛時的叫法稱呼對方。

「說實話,還真沒什麼特別的趣事。坐辦公室的,能有什麼趣事呢。」

要是把下班時看到本村的事告訴她,她定會大吃一驚吧。這件事,打死他都不能說。

「小智你呢?」

「巡診時,坂崎醫生看到了這張照片,嚇了一大跳,他說當年每家每戶的小孩都有一張這個姿勢的照片。」

主治醫師坂崎醫生是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他是專門研究智子得的病的專家,在全國首屈一指。

「喂,你不是把這張照片給醫生看了吧?」藤田拿起床頭柜上的老照片誇張地問。

那是小時候拍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和哥哥擺著奇怪的姿勢。

金雞獨立。一隻腳纏在另一隻直立的腳上,左手放在胸前,右手高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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