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人 第2節

「為什麼一樹他自己一個人跑回來了?我不是讓你帶著他的嗎?」

我比孝一更早回到家,正在看書時聽見了伯母的質問。我抬起頭,意識到是孝一回來了。

孝一是伯父的第二個孩子,比我大一歲。我們一起去的廟會,半路上遇見了他的好朋友。為了不打擾他們,我主動提出一個人逛。

「可你要是迷路了,我肯定會被我媽罵死的。」孝一當時說什麼都不答應。

伯父家的人都很照顧我,我也很感激他們,但總被他們盯著也很難受。

「沒事的,反正沒幾步路就到家了……我轉一圈就回去。」我努力說服孝一。

孝一的女朋友也在那群朋友之中,我可不想當電燈泡。最後,孝一總算答應,於是我們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別了。不久後我發現了那間百寶屋,見到了那個小姑娘。

「萬一一樹有個三長兩短的怎麼辦?」

平時總是滿臉笑容的伯母竟一反常態,雷霆大怒起來。我合上書本,朝他們所在的廚房走去。孝一是因為我挨罵的,我怎麼能不出面呢。

「是他自己提出的!不關我的事!」

聽到有些生氣的孝一這麼說,我連忙在一塵不染的走廊上停住腳步。

「我只是和朋友隨便聊了兩句,他卻擺出了一張臭臉。我還以為他要哭了呢!那傢伙一直自以為是。以前還挺可愛的,現在整個人都變得不正常了。」

「既然知道他有毛病,為什麼還讓他一個人逛?要是他出了什麼意外,讓我怎麼跟你東京的叔叔交代啊?」

「又是叔叔……就算我們家欠他錢,也不至於這樣啊……」

孝一邊說邊拿起一根醬瓜嚼了起來。我頓時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他正在啃的,是我的心。

我並不覺得自己在他的朋友面前擺了臭臉。但你要是問我究竟有沒有擺,我就沒把握了。

我不確定自己的記憶到底正不正確,也許只是自己胡思亂想也說不定。

當時,我的腦袋是泡沫塑料做成的(這當然是個比喻,卻非常貼切。我感覺自己的腦袋很輕很軟,溫溫的,還防水,真的跟泡沫塑料一模一樣)。我關閉自己的五官,只對眼前的刺激作出條件反射。

而且我的反射方法很特別。總感覺別人的說話聲特別遙遠,風聲或雨聲反而更容易傳入耳朵。太陽無比刺眼,總能聞到東西被烤焦的味道。無論我吃什麼東西,都只能嘗出麵粉糊的味道。

照父親的話說,當時我的精神非常疲憊。他解釋說那是我長期複習迎考所造成的,其實他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就在我躡手躡腳地走回房裡時,突然聽見孝一說:「他都來了兩個多星期了,怎麼還不走?」

「我也不知道。他母親的情況不好轉,也回不去吧。」

「老天……難道他要在這兒住一整個暑假嗎?」

我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暑假不暑假跟他有什麼關係,那孩子一直在放假啊。」伯母用一反常態的冷淡語氣說。

我走回伯父給我安排的房間,躺在薄薄的毛巾被上,思索著還是去看醫生為好。

孝一說我已經來了兩個多星期了。聽到這話時,我頗為意外。我還以為自己才來了一個多禮拜呢。

是父親帶我來的。

那天父親沒怎麼開口說話,坐新幹線時,也只是隨口問我餓不餓,累不累。他臉色蒼白,一直獃獃地望著窗外的風景。他肯定想儘快了結這樁麻煩事吧。

跟父親在一起實在是太痛苦了。他總是看上去疲憊不堪,而這都是我造成的。我盯著與父親的視線相反的方向看,期盼這段旅程快點結束。

「爸爸……馬上回去了是嗎?」

在車站換乘公交車前往祖父家的途中,我提出了這個問題。就算小時候常去祖父家玩,讓我一個人留在那裡過夜,多少還是有點讓人不安。

「怎麼能不回去呢……」

父親的聲音里不帶任何感情。在他的側臉旁邊,落後於時代潮流的木結構房屋飛馳而過。

貼著大號白紙的木板排列在大房子的庭院里,好似大規模的畫展。濾好的紙正放在太陽底下曬著,那是手工和紙,M市的特產。

「我知道你會寂寞,可你媽媽的情況也不太好,我不能讓她一個人過夜。」

父親一提起母親,我就只能閉嘴了。

母親為我操碎了心,狀態比我更差。我原本考上了一所非常難考的高中,可不到一年就退學了。母親大受打擊,成天以淚洗面。

父親左思右想,決定讓我和母親分開一個暑假。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才終於理解了父親的苦心。可是,我依然堅信那是個錯誤的選擇。父親不該把我趕去鄉下,應該帶我去看醫生,接受正規的治療。

「別擔心,她很快就會恢複的。」父親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如此安慰道,「不過,跟那樣的媽媽在一起,你心裡肯定也不好受吧。你看,這兒的空氣多清新,你就留在這兒過過慢節奏的生活,同時計畫計畫未來。你也想去高中上學吧?」

說實話我不想,但這話實在說不出口。要是被母親聽見了,她肯定會尋短見的。

「嗯……可能的話,我還是想去的……」

「只要你想去就好!你那麼聰明,一定能通過插班考試。」說著,父親客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從那天起已經過去兩周了,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就好像有魔術師在我頭上蓋了塊布,說句「Owo,Three!」後就把我的記憶變沒了一樣。魔術師先生,你為什麼不把我的人變沒呢?

那樣該有多輕鬆啊。

第二天。我五點多就醒了。

做和紙的人都是早起的鳥兒,待我洗漱完走進作坊,祖父和伯父已經在水槽前搖篩子了。見來人是我,他們都一臉驚訝。

「一樹,聽說你昨天去廟會了?」祖父向來早睡早起,我從沒在晚飯後見過他,「這裡雖然是四面環山的鄉下,但廟會的規模還挺大的呢。」

「嗯,挺有意思的。」

說這話時,我回憶起了那對美麗的泰國雙胞胎姐妹。那是昨晚最有趣的畫面了。

「今天要不要試試看過濾紙漿?」

「我想試,可以嗎?」

聽到這話,祖父欣慰地點了點頭。我雖然是來吃白飯的,但祖父對孫子都一視同仁,對我也百般疼愛。

「那就到這兒來吧。」

祖父往空水槽里倒了造紙的原料,接著加了些糨糊狀的東西,最後再插入帶馬達的攪拌機進行攪拌。

那個水槽大概一疊 大,深五十厘米左右。紙漿的原料是雁皮 。只要將濾網放進水槽撈一下,就能撈出一張紙了。這就是「濾紙」的過程。

工匠要趁濾好的紙還在滴水的時候,就把紙一張張疊起來,再加壓擠干紙中的水分。擠完水後的紙被稱為「紙種」。之後,工匠會把紙一張張扒下來,貼在木板上,放在太陽底下晒乾。

「怎麼樣?來試試看吧!累了隨時可以休息。」

我來到水槽前,將濾網沉入白色液體中,再緩緩抬起。剛開始的時候,我的動作還很僵硬,不過在操作過程中,我逐漸掌握了濾紙的訣竅,進入了工作狀態。

濾過紙的人都知道,抬起濾網其實是個很費體力的工作。而且下午是曬紙的最佳時間,所以必須在上午濾出儘可能多的紙。我埋頭苦幹,沒有工夫胡思亂想,就好像在打禪一樣(雖然我沒有真的打過禪)。

父親之所以把我送到這兒來,也是想讓我在工作中自愈吧。或許他把這當成了某種工作療法。

然而,出乎意料的巨大工作量讓我疲憊不堪。才幹了兩天,我就懶得去作坊了。可是孝一的一席話讓我大受打擊,我決定回去幹活。要是不來幫忙,我就真成吃白飯的了。

濾紙這差事還挺適合我。

搖動濾網的時候,我腦子裡的熱度會悄然退去。我不會想些無謂的事情,只專心於眼前的濾網,那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把濾網填滿,其他的都無關緊要。

這時,我的大腦出現了一種奇妙的反應。泡沫塑料般的腦袋裡浮現出種種回憶。

兒時往事、對父母的回憶,都在腦中飄蕩。出現頻率最高的是去年春天去世的祖母,因為她從前也經常在造紙水槽邊工作。

我平時不和她住在一起,見到她幹活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我小時候常去祖父母家玩,也和祖母一起濾過紙。

那時我還很小,根本拿不動濾網,祖母會握著我的手,祖父則在旁邊扶著。三個人一起喊一二三,從沉重的水中拉起濾網。用力過猛時,白色的紙漿會濺到祖母臉上。開朗的祖母總會誇張地喊一聲「哎喲!」來逗我開心。

那時的我是多麼幸福啊。

我回憶起祖母溫熱的雙手,百感交集。

就在這時,腦中出現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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