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有個聲音說:「喝了這個。」

諾瑪在發抖。她的眼睛呈現一片茫然。她把身軀往椅子里縮回了一點,為她下的命令又重複了一遍:「喝了這個。」這次她順從地喝了下去,咳了幾聲。

「太——太烈了。」她說。

「喝了會覺得好些,過幾分鐘就會好多了。靜靜地坐著,等一會兒。」

稍前令她混亂的那股難受與昏眩漸消失了。她的雙頰開始恢複了原色,顫抖也停了下來。她第一次往四周看了看,注意到身邊的環境。她曾被怯怕與恐怖蠱惑了一陣子,現在似乎已經恢複正常。這是一間不算很大的屋子,屋裡的擺設依稀有些熟悉。一張書桌、一張長沙發、一隻靠臂椅、一隻普通椅子,另一隻桌子上有一架聽診器與其他的儀器,依她看都是醫治眼病的。之後,她的注意力自一般情況轉移到特殊的目標:那個叫她喝東西的男人。

她看見一個卅來歲、紅髮、丑中帶美的男人,那是一張滿臉皺紋卻很有意味的臉孔。

他慰勉式地朝她點了點頭。

「現在頭開始清醒些了吧?」

「我——我想是的。我——是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記得吧?」

「好多車輛。朝——朝我開來——我——」她看著他說:「我被軋過去了。」

「噢,沒有,你沒被軋到。」他搖著頭說:「是我把你拉住了。」

「你?」

「嗯,你在馬路當中,一輛車向你衝來,我一把把你拉出來。你闖到車道上去是要幹什麼?」

「我記不起了。我——喔,是的,我想我那時一定心裡在想事。」

「一輛美洲虎牌的跑車朝你飛快地駛來,另一邊又有一輛公車開了過去。那輛跑車是想要軋死你吧?是嗎?」

「我——不,不,我想一定不是。我是說,我——」

「喔,我在奇怪——也許是另有原因,會不會?」

「你是指的什麼意思?」

「這,你知道,也許是有意的。」

「有意的?你是什麼意思?」

「坦白說,我當時在想是否你有意在找死?」他又輕描淡寫地加了一句:「是嗎?」

「我——不——呃——不,當然不是。」

「如果你真有那個意思,就太傻了。」他的聲調有了些微的改變:「老實告訴我吧,你總會記得一些事的。」

她又開始顫抖了。「我在想——我想那樣就一了百了了。我以為——」

「這麼說你是在想死的,不是嗎?到底怎麼了?你可以對我說說。男朋友?那倒是令人受不了的事。何況,有人常這麼奢望,要是把自己弄死,他一定會後悔的——不過,最好還是別存那種念頭。人多半不喜歡後悔,或是感到某些事情是他們的過錯。你那男朋友也頂多會說:『我一直就認為她不對勁,這樣其實最好。』下一次你要是再想去撞美洲虎的時候,最好記住我這番話,其實就連美洲虎也是有感情的呀。這是不是你的煩惱?男朋友把你甩了?」

「不是,」諾瑪說:「才不是呢。正好相反,她突然又說:「他要跟我結婚。」

「這也不至於讓你去撞一輛美洲虎啊。」

「是,當然會的。我是因為——」她又不說了。

「你最好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

「我怎麼到這兒來的」諾瑪問。

「我雇計程車帶你到這兒來的。你大概沒有受傷,我想頂多有些擦傷。你只是受了大驚,嚇傻了,我問你的住址,你只是看著我,好像不懂我在說什麼。人擠得愈來愈多了,我就叫了輛計程車帶你到這裡來了。」

「這裡是——是醫師的診所嗎?」

「這裡是醫生的診斷室,我是醫生。我姓史提林佛立德。」

「我不要看醫生!我不要跟醫生談!我不要——」

「鎮靜點,不要這樣。你跟一個醫生已經談了有十分鐘了。醫生有什麼不對?你告訴我。」

「我怕。我怕醫生會說——」

「不要這樣。親愛的,你又不是花錢來找我看病。就把我當作一個多管閑事的外人救了你一命,你才不致會斷了胳膊折了腿,甚至頭受了重傷使你殘廢一輩子。還有別的麻煩呢。以前,若是你蓄意自殺,你得去法庭解決。就是現在,若是證明你是自殺,也是一樣。所以說呀,你不能說我不夠誠懇了吧。為了答謝我,你至少應該對我坦白,告訴我你為什麼會怕醫生。以前,醫生又對你怎麼樣過?」

「沒有。他們沒有對我怎麼樣。可是我怕他們也許會——」

「會怎樣?」

「把我關起來。」

史提林佛立德醫生揚起了他那沙土色的眉毛看著她。

「喔,是這樣的,」他說:「你好像對醫生有很奇特的看法。我幹嘛要把你關起來呢?你想不想喝杯茶?」他又說:「或是來一顆紫心藥丸或是鎮靜劑什麼的。這類東西不正是你這年齡的人最喜歡玩的嗎?你自己常吃,是不是?」

她搖頭說:「沒有——並沒有。」

「我不信。這且不談,可是你為什麼如此驚恐與消沉呢?你精神沒有毛病吧?有嗎?

我不該這麼說。其實醫生才不想把病人都關起來呢,精神病院早就人滿為患了,連擠都擠不進去。事實上,最近他們放了好些人出來——都是應該繼續好好關起來的。在這個國家到處都擠得要命。」

「怎麼樣,」他繼續說:「你口味如何?是想服點我葯櫃里的東西呢,還是一杯道地的好英國濃茶?」

「我——我想喝點茶。」諾瑪說。

「印度茶還是中國茶?該是這樣問客人的,是不?對了,我還不曉得我這兒到底有沒有中國茶呢。」

「我比較喜歡印度茶。」

「好。」

他走到門口,打開之後嚷道:「安妮。來一壺茶,兩個人喝的。」

他走回來坐下說道:「現在,小姐,你好好地聽著。對了,你的姓名是什麼?」

「諾瑪?芮——」她停住了。

「諾瑪什麼?」

「諾瑪?魏斯特。」

「好,魏斯特小姐,我們最好先把事情說清楚。我不是在給你看病,你也沒有找我就醫。你是街頭意外事件的受害人——我們就這麼決定,相信你也願意如此認定,這樣固然對那輛美洲虎的駕駛人很不公平。」

「我起先是想跳橋的。」

「是嗎?你會曉得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如今造橋的人已經非常謹慎了。我是說你得爬上欄杆,那可不簡單啊,總有人會攔住你的。好了,繼續我的看法,我所以帶你回來,是因為你受了太大的驚嚇而無法告訴我你的地址。到底是為了什麼理由?」

「我沒有地址。我——我不住在哪裡。」

「真有意思,」史提林佛立德醫生說:「你是被稱之為『居無定所』的那類人士。

那你怎麼辦——整晚上坐在河岸上嗎?」

她滿臉不解地看著他。

「我可以把這次意外報告給警察局,只是我沒有這份義務。我寧可認作是在一種少女的遐思狀況下,你沒有先往左看就穿越馬路了。」

「你一點也不像我心裡想的那種醫生。」諾瑪說。

「真的?我在這個國家也愈來愈對自己的行業厭倦了。事實上,我已經決定關掉這裡的診所,兩周之後去澳洲開業了。因此,對我你該沒什麼好顧慮的。你願意的話,可以告訴我你看見粉紅色的象從牆上走了出來,大樹伸出了枝椏將你抓住要勒死你,或是你知道什麼時候妖怪會從人們的眼睛裡探出來之類的精彩幻想,而我呢,是什麼也不會管的!不介意的話,我覺得你神智很清醒的嘛。」

「我自己可不這麼想。」

「嗯,也許你說得對,」史提林佛立德醫生表現得很大方:「那麼談談你所根據的理由吧。」

「我的事情我都不記得……我告訴別人我做過的事,可是卻不記得告訴過他們……」

「好像你的記性很壞。」

「你不懂我的意思。那些事情都是——邪惡的事。」

「宗教上的狂躁?那就很有名堂的呢。」

「不是宗教上的。只是——只是恨。」

一聲敲門的聲音之後,一名老婦人端著一個茶盤走了進來,她將茶盤放在桌上又走了出去。

「加糖嗎?」史提林佛立德醫生說。

「好,謝謝。」

「你很有頭腦。受了驚嚇之後,進點糖是很有好處的。」

他倒了兩杯茶,將一杯放在她那邊,並將糖罐放在旁邊。

「好,」他坐下說:「我們談到哪兒了?喔,對了,恨。」

「是可能的,是不是?一個人恨一個人到了極點時候,就想殺掉他們?」

「呃,是的,」史提林佛立德醫生仍是很輕鬆地說:「非常可能。事實上,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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