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葉家的女人

何玲瓏往房屋中介簽了委託合同出來,忽覺今天的雲特別白,天特別藍,連街道都特別齊整。就要離開昌南了,從此把往事一筆勾銷,涅槃重生。穿過斑馬線走上人行道時,她甚至忍不住輕輕跳了一下。

人人都贊她是一隻天鵝,而現在,她將成為浴血鳳凰,展翅高飛。

只是,浴的是她丈夫葉英的血。

她站下來,輕輕撫摸一下路邊的青花瓷燈柱,自小生於茲長於茲,不是不留戀的。但是,要帶她遠走高飛的人是楚雄,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是家,哪裡還理會故鄉和異鄉?

身後有人鳴笛。她回頭,看到裴玉衡探出車窗來向她擺手,不禁心中訝異,卻也不得不換上笑臉走過去招呼:「弟妹,你幾時回來的?」

「弟妹?」玉衡詭異地笑著,打開車門:「這裡不讓停車,換個地方說話。」

何玲瓏遲疑一下,只得上車來。剛剛坐定,車子已經「忽」一下駛走。玲瓏越發狐疑,強笑問:「去哪裡?」

玉衡並不回答,臉上一直掛著那個詭異的笑。

何玲瓏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加重語氣說:「我還有事,急著回家,不要再走了。」

車子駛入一條偏巷,玉衡終於停下來,轉過臉定定望住玲瓏,一字一句,彷彿宣判:「你是奧吉妮亞。」

「什麼?」

玉衡自手袋裡取出一條白毛巾,彷彿要擦汗,一邊緩緩說:「你是黑天鵝。你不但奪走楚雄,還讓他以黑做白,冒充自己親哥哥。」

何玲瓏大驚,剛想問「你怎麼知道?」,忽見那條白毛巾揚起,猛罩在自己口鼻上。她奮力掙扎,但只一會兒便停止動作,昏迷過去。

車子重新啟動,向著郊區馳去。

再醒轉時,何玲瓏發現自己雙手背縛,置身於一間舊屋中。

知道是舊屋,不僅因為那褪了色的木地板和稍一動作就吱呀作響的木床,還因為老房子空置久了會自然發出的那股腐朽氣味。她深呼吸,努力回想發生了什麼事,只覺頭痛得像是被車子碾過。閉上眼睛凝神好一會兒,才漸漸記起昌南街頭的一幕——她上了裴玉衡的車,被她用下過葯的手巾捂暈,後來又被強灌了一些藥水,一路昏昏沉沉,但又不是全然失去知覺。她記得車子開了很長一段路,接著被迷迷糊糊地摻下車,有一雙手緊緊抓住她胳膊,將她跌跌絆絆扯入一座宅子,上了一條窄窄的樓梯。

都想起來了,連同裴玉衡那咬牙切齒的控訴:「你是黑天鵝,設計誘惑楚雄,還令他冒充自己親哥哥。」

這麼說,裴玉衡已經識破楚雄真面目,並且出手報復,綁架情敵。

何玲瓏苦笑,童話中的白天鵝可沒有這樣做,奧傑塔被王子辜負後,不過是含淚回到湖邊哭泣,哪裡會有使奸報復這些狡獪手段。假使自己真是奧吉妮婭,裴玉衡也絕不是白天鵝。

這段三角關係中,並沒有一個人是天使。

想通這點,何玲瓏反而舒出一口氣。之前每次見過裴玉衡,她都對自己由衷厭惡,回到家一次次沖浴,絲瓜巾把皮膚擦得通紅,水淋上去會絲絲生疼,卻依然覺得自身污濁醜陋,烏糟糟充滿不潔感。

但是現在她知道,裴玉衡並非初生兒那般純潔,她不但已經洞悉真相,且懂得下藥綁架,鋌而走險。

她們扯平了。

一陣風過,挾帶著水氣花香,遠遠傳來一兩聲犬吠蛙鳴,顯然是在鄉下。何玲瓏艱難地轉過頭,重新打量辨認自己的陷身之處,努力尋找線索。

月光從雕花窗欞間滲露下來,隱約可以看清空蕩蕩屋中只有一床,一椅,還有一面屏風。床是老式的四柱床,椅是有扶手的靠背椅,屏風的樣子看不清,但有貝光一閃一閃,顯然鑲了玳瑁之類。

何玲瓏忽然恐懼起來,她認出這是哪裡了——這正是婺源思溪葉家老宅,是她命運突轉、跌落深淵的地方!

房門「吱呀」一聲,有人進來了。

何玲瓏屏息地聽著那腳步聲一下一下,經過天井,進入中堂,踩著樓梯一級級上來,接著一束手電筒光射入,是裴玉衡回來了。

「你醒了。」玉衡一手扯掉堵在何玲瓏口中的手巾,一邊將手電筒直射過來,彷彿要看清她的樣子。

玲瓏被手電筒光刺得睜不開眼睛,索性閉上:「你都知道了。你想怎麼樣?」

「我剛去楚雄的墳前拜祭過了。」裴玉衡答非所問,「以後我也會常常來拜祭他的,畢竟,這裡是我丈夫的墳,碑上寫著未亡人裴玉衡立。」

何玲瓏一時沒聽懂:「你明知道裡面埋的是葉英。」但她接著想明白了,不禁恐懼,「你要殺死楚雄?」

「他已經死了,我只不過將他重埋一次。因為這樣才對。」

「你,你殺了楚雄?」

「是你們殺了楚雄。你們製造了楚雄的死,還參加了他的葬禮,你忘了嗎?」

「楚雄死了?」何玲瓏尖叫。

「住嘴!」裴玉衡厲聲說,「他現在還沒死,但是你要再大喊大叫驚動了人,我就公開真相,讓他立刻入獄。」

何玲瓏顫慄:「他,沒死?他現在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或許還在你們的家裡等你回去,或許在到處找你。不過我想他大概不敢報警,只會自己發瘋地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跑。但最終他一定會找到這裡來了。這就看你們到底有多心有靈犀了。」裴玉衡冷笑:「我是個遲鈍的人,很蠢,很蠢,所以才會被你們蒙在鼓裡。但你們兩個很聰明不是嗎?那他大概很快會想明白你在這裡,會主動送上門來找你。那時候,我會為你們倆安排合葬的——不,應該是你們仨才對。你不是很喜歡兄弟同科嗎?現在如願了。祝你們三人下了地獄也會相親相愛。」

玉衡的聲音越來越陰冷,眉目帶霜,口角含箭,一字字一句句射出去全是毒針。她曾經被深深傷害過,很清楚該如何重傷一個人。

顯然,她成功地擊中了對手的要害。何玲瓏臉色慘白,就像見了鬼那樣絕望,顫抖著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就算你殺了我也無怨,但是我求你別把我和葉英葬在一起,更不要傷害楚雄,他已經很可憐了。我求求你,不要傷害他……」

「我傷害楚雄?」玉衡更加怨毒。曾經有多麼愛,現在便有多麼恨,面對情敵,人性深處所有的惡都被激發了。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拳,以至於指甲深深嵌進掌肉里,「你先和楚雄戀愛,又變心嫁給葉英,逼得楚雄離鄉背井。明明是你傷害楚雄在先,又不安於室,藕斷絲連,聯手姦夫殺害親夫,還要嫁禍給無辜旁人。你這浪蕩狠毒的女人,害了一個又一個,就沒有一點羞恥心嗎?谷好問現在還在替楚雄坐牢,我被你們兩個蒙在鼓裡痛不欲生,你們看戲看得很過癮是嗎?」

「不是的。」何玲瓏哭著,「我知道我們造了很多孽,可我們不是存心的。那天,葉英去賓館找楚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楚雄一時氣憤,就拿起花瓶砸了他一下……是意外!真的是意外!沒有人知道葉英有腦瘤,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楚雄沒想殺他,也從沒想過要離開你,背叛你。你來到昌南,楚雄一直跟蹤你,就是因為放心不下。他很關心你,很捨不得你,每天回到家來都悶悶不樂。他背著我默默掉眼淚,我假裝不知道,也不敢安慰,可是我知道,他心裡牽掛著你,一直放不下你。你跟他一起回來思溪的,你們相處過,你會有感覺的,你想一想就會相信我說的是真的……」

玉衡的心刺痛,她告訴自己不要輕信,卻仍有一股電流穿過胸腔,站立不住,身子一軟坐倒椅子上。她想起在江嶺,風大得定不住傘,葉英索性拋了去,張開外套罩在她頭上,護著她下山。隔著衣裳,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體溫,感覺兩個人好像已經這樣風雨相伴走過了半輩子。

那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咬牙問:「你說殺死葉英是意外,可你和楚雄偷情不是意外吧?你們瞞著我約會已經多久了?」

「我們沒有偷情。半年前,我在昌南街上遇到他,但沒有深談。這次他來昌南,我們又見過一面,提起當年我離開他,他仍然耿耿於懷,我再也忍不住,第一次跟他說了原因……」

「什麼原因?關於你移情別戀嫁給葉英?」

「我沒有移情,自始至終,我只愛過楚雄一個人。和葉英在一起,是因為他糟蹋了我……」

玉衡只覺腦子裡「轟」的一下,彷彿大廈呼啦啦傾倒,有個聲音在提醒:不要聽,不要聽。

但是何玲瓏已經打定主意,要把所有真相合盤托出。

她從第一次見到葉英講起,講得很慢,很生澀,卻很堅定,彷彿一畫殘破捲軸在玉衡面前徐徐展開,逼著她跟她一起面對那慘淡往事——

那年冬天,楚雄第一次帶玉衡回思溪,將她介紹給自己的生母與哥哥,意氣風發地說,畢業就結婚。

母親當然沒話說,準兒媳這樣貌美,又是大學生,她樂顛顛地問玲瓏喜歡吃什麼,有什麼忌口沒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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