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洗人

花布

老闆娘叼著薄荷煙,坐在椅子上,上上下下地把我打量了個夠。

我有些局促,她的眼神似乎能看透我的皮膚、骨骼,就像一台冷冰冰的×光透視儀。

樓下的洗衣店裡,隱隱約約能聽見說話聲,還有洗衣機的轟鳴。這是一幢小樓,一樓是洗衣店,二樓是老闆娘吃飯、睡覺的地方。

老闆娘索性站了起來,貼著我的身體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繼續打量,然後,她開口了,很突兀地問:「你乾淨嗎?」我愣了一下,沒明白她的意思。她笑道:「我是說,你愛乾淨嗎?」

「噢……愛。」我點了點頭。

老闆娘也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我也很愛乾淨。我告訴你,我有潔癖。所以,我最討厭的就是那些頭髮油油,指甲里還鑲著黑泥的臟人了。在我這兒工作,你可以笨,可以懶,但就是不能臟,明白嗎?」

「明白了。」我又一次點了點頭。

其實,我也有潔癖。

我喜歡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把每一個毛細孔里的污垢都清除得一絲不剩。為此,我要一天洗八次手、三次澡,家中的地板要拖無數次,衣服、床單也要洗了又洗。偶爾,夜裡醒來的時候,我會神經病似的穿上厚厚的冬衣,捂上口罩、帽子,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我害怕空氣中的灰塵。

有一次,我甚至出現了幻覺。

我看到無數的灰塵在黑暗的空氣里逐漸變大,變成了一隻只張牙舞爪的外星生物,它們在我周邊肆無忌憚地叫喊,它們說,要進入我的身體,把我變成了一個臟人!

那一夜,我一直蜷縮在床頭,一動不動。

清晨柔和的陽光照過窗子時,我才疲憊地走下床,然後,我大叫。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那個大夏天捂著厚冬衣,一夜之間起了無數熱疹的女人,簡直像個女鬼。

那一刻,我驀然間感到了恐懼,原來,愛乾淨會將人折磨得不人不鬼。

這其實只是一個例子。

像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情一樣,任何東西做到了極致,都會變得恐怖而深邃。比如,患有厭食症的人在吃了又吐,吐了又吃之後,會變得骨瘦如柴;患有憂鬱症的人,會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封閉所有與外界的聯繫。

從某一個角度來說,他們已經不是「人」了。

他們活在自我世界中,活在別人不知也不懂的恐懼中。這就像你看到了一顆沒有嘴巴的大臉,它遠比血盆大口恐怖得多。血盆大口只是赤裸裸的外在刺激,而沒有嘴、沒有眼睛的光禿禿的腦瓜會讓你感到毛骨悚然。

我很害怕,怕自己會變成他人眼中那顆「光禿禿的腦瓜」。

曾經,我在電視里看到過有關潔癖症的介紹。那是一部紀錄片,真實且駭人。

電視中的那個女孩長得很漂亮,她的皮膚光潔乾淨,可是,她每天還是無法控制地要去洗。她洗一切東西,洗手、洗臉、洗衣服。她把衣服洗到退色了還不罷休,她把自己的手和臉用毛巾搓得出了血,卻仍舊不停地洗。

痛,在她的世界裡,似乎不在是什麼重要的事。

她只要乾淨。

那一次,我嚇壞了。我蜷縮在沙發上,看著電視中的女孩,彷彿覺得,有一天,她會把自己的心和肺也從肚子里掏出來,認認真真地洗洗乾淨。於是,我吐了,把晚上吃進肚裡的肉和菜一點不剩地吐在了沙發和地板上。

林木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他開門的聲音響起時,我像被雷劈了一下一樣,我不能讓他看到這麼狼狽不堪、骯髒不堪的我。我站起來,望著地上那一攤綠綠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我決定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些嘔吐物清理乾淨。

我乾脆用雙手捧起了嘔吐物,瘋狂地向廁所跑去。

林木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地響了起來,他現在應該已經走進大門,穿過走廊,正向客廳走來。我慌了,腳下一滑,就摔到了地上。渾身上下沾滿了綠綠的液體。

林木站在客廳門口,不可思議地望著我:「羅可,你這是在幹什麼?」

我委屈得不知所措:「我……我……」

林木搖了搖頭,說:「我看我還是明天再來吧,你先收拾乾淨再說。」他說完,捂著鼻子大踏步地向門口走去。我追上去,想挽留他,他卻有預感似的,忽然回過頭來,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喊道:「別過來!你太髒了!」

林木走了,我愣在原地。

我不知道,究竟是他太愛乾淨了,還是我太髒了。

我跑進浴室,打開水龍頭,冰涼刺骨地冷水澆在了我身上。我瘋狂地洗,用毛巾一次又一次地擦拭身上的嘔吐物,直到皮膚髮紅、疼痛麻木,仍舊瘋狂地洗,瘋狂地洗……

任何病症,都是有誘因的。

那一晚,我得了潔癖,林木就是我的誘因。

我已經打了不下十次電話了,依舊沒有人接聽。

那件皮草已經掛在儲存室內一個星期了,它的主人還沒有來認領它。它最初本來是髒的,染上了淡淡的紅酒,後來在乾洗機里轉了一圈,它就乾淨如新了。可如今,它放置在儲存室里已經很久了,灰塵馬上就會將它覆蓋。

我必須在它重新變髒前,把它交到主人手裡。

這是一種願望,我迫切地想要實現。

小紅在旁邊望著焦急的我,搖頭嘆氣地說:「羅可,別打了,你沒來的時候,我已經打過很多次了,依舊沒人接。」

我終於氣餒地放下了話筒,然後尖叫:「小紅!你在幹什麼?」

小紅瞪了我一眼,把手指頭放在嘴巴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很氣憤地埋怨道:「你喊什麼喊,想讓老闆娘聽到是不是?」她說完,繼續沒事似的吃著瓜子。她把瓜子殼嗑開,用粘粘的舌頭一舔,果實便進了喉嚨,瓜子皮則被她塞進了櫃檯下的縫隙里。

我慢慢靠過去,說:「小紅,你不是很愛乾淨的嗎?怎麼……」

小紅嘆了口氣,像教育小孩子一般對我說:「大姐,我是愛乾淨。如果我不愛乾淨,老闆娘怎麼會僱用我?不過,她的要求已經有點病態了,我不是十全十美的人,難道吃個瓜子就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的?」

她說完,繼續吃,白靜的指尖上粘了一層透明的唾液。

我受不了了,我說:「小紅,別再吃了,讓老闆娘看見了,你一定會被炒的。」

小紅得意地笑了,壓低聲音,像是在說見不得人的悄悄話,她說:「怕什麼,我們把髒東西藏起來,只把乾淨地留在表面,老闆娘不會發現的。」

小紅說著,用腳使勁捅了捅櫃檯縫隙里露出腦袋的瓜子皮,繼續吃她的瓜子。

我卻突然打了個冷顫,好像小紅的舌頭不是在吃瓜子,而是在吃我,粘粘的,熱熱的,臟而噁心的唾液流了我一身似的。

我回過頭來,這個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我拿起來,一陣興奮,是林木的簡訊,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主動聯繫我了。簡訊里只有簡短的一句話——「羅可,我們現在能談談嗎,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把手機關掉,興高采烈地對小紅說:「小紅,我有點急事,出去一下啊!」我背起包包,向外面跑去。

小紅在後面喊:「要是老闆娘問起來,我怎麼說啊?」

「就說我去送衣服了!」我隨口答道,想了想,去儲存室取來了那件皮草,高高興興地跑了出去。

「老地方」是一間乾淨的咖啡館,那裡的杯子很乾凈,服務很乾凈,連地板都被工作人員擦拭得一塵不染。這是我和林木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他也是個愛乾淨的男人,第一次見他時,他穿著潔白短衫,頭髮隨風飄揚,白凈的臉上掛著醉人的笑容。

不得不承認,林木是個迷人的異性。

而我,是個天生對美沒有抵抗力的女人。

我在咖啡廳外面就看見林木了。

隔著玻璃,他被陽光照得透明,像個玻璃人。乾淨剔透!

這是我一貫用來比喻林木的詞語。

林木一直是一塊乾淨的玻璃。即使,在和我分手的時候,他的聲音仍舊那麼乾淨簡短。

我記得,那夜他打來電話時,正好是我剛剛得了潔癖的時候。

他在電話里很利落地對我說:「羅可,我們分手吧。」

我打了個冷顫,說:「為什麼?」

他說:「不為什麼,緣分到了。我可能……可能要結婚了。」

我不依不饒地說:「結婚?你別騙我了,你是不是因為昨晚我吐了沙發、地板上許多嘔吐物,你是不是覺得我臟?林木,那只是一個巧合,你別離開我!我以後會很乾凈的,好不好?」

他半天沒說話,最後,他壓低聲音說:「你別胡思亂想了。」

電話掛斷後,我又跑去洗澡了,我把身體每一寸肌膚都泡得發白,像一塊死肉;又去刷牙,刷到牙膏泡沫變成了淡淡的血紅色,我仍舊不停地刷。我知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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