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夜風欲來

喂小飽

翟家入住蓮蓬坊之前,這個地段全然沒有現在的熱鬧鼎沸。

方圓十幾里內都是一片低洼,但逢陰晦天氣,便有濕氣浮於地表,遠看如仙境。傳言當年翟家老爺看病途中路過此,夜寐土地仙人,相談甚歡,遂決心大興土木建了這絕世美宅。

整個宅基立於最低洼處,形如卧蓮,由此得名蓮蓬坊,也就是世人口中爭相提及的翟府。

早春二月,下到第三場薄雪的時候,蓮蓬坊與世無爭的寧靜就此打破了。

最早發現小桃核死掉的是下人中主事的於媽。

昨夜裡剛落了場雪,不大,稀薄均勻地鋪在地上,被早起的翟家下人來回一踩,便成了渾水。

於媽發現小桃核的女紅擱在鳶繡房里,過了好半天也不見人影。於媽心內有氣,昨日因瑣事將小桃核罵了一通,萬沒想到這小蹄子竟不來了。

於媽崴著小腳,跑去小桃核的卧房準備看個究竟。

小桃核是在翟家長大的侍女,三歲時由去湘西經商的老爺帶回,經於媽悉心調教,已然出落成好看的美人兒。

於媽是徑直推開房門走進去的,她掀開寶藍色的雙層帷帳正欲張口大罵,突然又噤了口。她想大聲喊叫,無奈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響,於媽踉蹌著往屋外挪步,正巧遇見一個從房門口經過的下人,於是馬上像破啼的嬰孩般哭喊起來。

那凄厲的聲音破壞了蓮蓬坊數年來的清幽。

翟家四小姐藝佳一早從外地同學家借宿回來,許久都不見老爺來用早膳,她便差了個小廝去催,不想被三姐藝美攔住,並悄聲告之,昨晚上小桃核被人殺死在卧房內。

藝佳的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她脫去大紅色的羚毛披肩,換了件牙白的羊絨大氅,向小桃核的卧房趕去。

出事的卧房內此時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多是地方上有威望的老者。

翟老爺立於房間正中,未發一言。

侍女小桃核的屍體已經僵硬冰涼,兩眼圓睜,似乎快要掙脫出來。更為奇怪的是,小桃核的嘴巴張得很大,肉色粉嫩的舌頭一覽無餘。她兩手染成絳紫色的指甲大片折斷,散落在床上,想必死前有過奮力的掙扎。

翟老爺捋捋山羊鬍,轉身對在場的人宣布,小桃核斷氣是真,死於非命是假。

床上的屍體死狀難看,臉色腫脹,眼筋暴露,生前定是受到了兇手非人的折磨。

藝佳走到老爺身邊,輕輕拉了他的黑綢袖口,「爹,小桃核明明……」

翟老爺把手一揮,轉身走了出去。

藝佳有些失望地看著床上小桃核的屍體,心裡不免難過。青兒在一旁握著她的手,眼睛也早已哭得紅腫。

也許爹是怕招惹是非吧,正逢亂世人人都想保全,更何況三姐就要出嫁了。爹爹剛才的說法,無非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罷了。

藝佳聽到老爺在走廊盡頭的聲音,「速速給小桃核入殮,並請梁家少爺在客廳稍候,我換件衣服去去晦氣就來。」

梁家少爺?藝佳的心跳陡然加快,她靠著迴廊的朱漆柱子,衣擺輕飄地熨帖在身上。真的是他?翟家四小姐輕輕攏了攏鬢間的碎發,快步向自己的廂房走去。

梁少龍此時正站在翟府的客廳內。

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兩彎濃黑的劍眉,有些細長的雙眼分外明亮,襯托著挺拔的鼻樑。

客廳分內外兩間,外間待客,內間商量重大事宜,中間由一道月亮門隔開,月亮門在南方是開在粉牆上的,這裡只大概雕出繁複的外形,活學活用罷了。

梁少龍正兀自觀賞著,翟老爺進來了,開口便是:「侄兒快說說南方的戰事吧。」

梁少龍應聲長嘆一口氣,「南方現在軍閥混戰,民不聊生,不比我們北方光景好啊!」

馮管家走進來,「老爺,四小姐說有事要見您。」

翟老爺嘀咕一聲,「這孩子,不是剛見了么……」卻看到藝佳已經走了進來。

翟老爺看著女兒一身高貴的精緻打扮,立馬笑著對梁少龍說道:「哈哈,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梁少龍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愣在那裡,又轉身看到藝佳楚楚可人地站在身旁,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藝佳屈身上前問好。

梁少龍的眼中立時像被星星之火燎亮的夜空,閃爍著顯而易見的柔情。

翟老爺笑呵呵地說:「藝佳啊,少龍這次來是要護送你三姐安全過江的。」

藝佳急忙說道:「爹,真的要把三姐嫁去遠方?」

翟老爺喝了口下人遞上的碧螺春,點了點頭。

「可是,三姐並未見過未來的夫婿,更何況南方現在戰亂……」藝佳不禁說出了自己的憂慮。

「不要說了,我主意已定,任誰都改變不得。」翟老爺閉上雙目,去嗅手中的鼻煙壺。

藝佳還想說什麼,卻被梁少龍從後面拉住了,藝佳一時羞憤,氣哼哼地跑了出去。

那一整日,藝佳都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任青兒怎樣勸都不肯去和老爺進餐。

傍晚時候,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

「誰?」藝佳多麼希望是梁少龍來看自己,她竭力剋制著內心的一絲企盼。

「三小姐,是我。」

藝佳聽出來了,是於媽的兒子董小武,她感到很失望。在藝佳眼裡,董小武還是個不經事的少年,而且憨得可愛。但有一點她忽略了,董小武亦是好看的男子,像梁少龍一般英挺,只是沒有梁少龍華麗的衣飾。

「什麼事?」藝佳在屋內問道。

「我聽青兒說,您一整天滴水未進,這樣下去對身體不好的。」董小武的話有些結巴,情緒亦是顯而易見的緊張。

「我曉得了,你走吧。」藝佳陡感心煩,語氣生硬地對門外說。

過了好久,門外都不再有動靜。

藝佳忍不住去開了門,卻發現門口什麼都沒有。

她撅著嘴說道:「這個獃子,還真走了啊!」

旋即,藝佳嚇得叫出聲來!

三姐藝美站在房門一側,臉色慘白地看著藝佳。

藝佳發現自己牢牢抓著雕花門框,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手,把三姐讓進屋來。

藝美自小體弱多病,常言能通靈看見冥界事物。她習慣於深夜獨自到園子里賞月,邊看邊落淚,那種嚶嚶的哭啼讓人感到徹骨的凄涼。有一天晚上,根本沒有月亮,三姐依舊站在園子里哭泣,藝佳就問她:「三姐,你掉淚所為何事?」藝美竟然回頭說:「我想家了。」

打那之後,藝佳也漸漸認為三姐的腦子生了魔怔,遂與她的關係也疏遠了。

藝美在桌前坐下,抿嘴低頭不語。她穿著青色軟緞旗袍,上面精綉著針腳細密的粉色梅花,襯出她那姣好的身形。

許是要嫁至遠方,心裡傷感吧。藝佳牽起藝美細弱白皙的手。

「藝佳,」藝美開口說話了,聲似幽冥,「我們姐妹倆長得像么?」

藝佳怔住了,她走至鏡前,前後仔細照了照,手中的玉鐲和金質手鏈發出叮噹的脆響,美好的身段灼灼風華,似一株於風中靜斂徐徐的連翹。

「我們長得很像。」藝佳環著藝美的肩,很肯定地說。

「那麼,我們跟大姐、二姐長得像么?」藝美繼續問道。

藝佳的心咯噔了一下,莫名地沉了下去。

「三姐,你不要想得太多了,爹反正是為你好就對了。」藝佳急忙轉換話題,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很難看。

藝美突然笑了,她很少笑的,更何況是像現在這般歇斯底里地笑。

這笑聲如一把剜心的利刃,讓藝佳深切地感到不安。

藝美從手上褪下一隻金鐲,有五個小的金環套在上面,個個如戒指般大小。

藝佳知道,這是翟家的祖傳規矩,凡是即將婚嫁的女兒,在出嫁前第一百日就要戴上這個金鐲,鐲子上套了一百隻小的金環,每過一夜摘掉一隻,最後戴著光滑圓潤的金鐲嫁出門。

「還有五隻,還有五日。」藝美低頭說著,聲音開始哽咽。

「是啊,還有五日。」藝佳的心裡掠過一絲莫名的恐懼。她移步上前,推開窗子看著外面的夜色,寒風襲面而來。

翟家後花園內幾年不見動靜的君子蘭,一夜間全部盛開了。淡橙色的花瓣,引來眾多的看客,大都是紈絝子弟和善於溜須拍馬討人歡心的主兒。

眾賓客紛紛向翟老爺賀喜,說這君子蘭幾年難得開花一次,現在竟是滿園春色,翟府必有洪福將至。翟老爺喜形於色,當下命四小姐藝佳奏一曲《陽關三疊》以助雅興。

藝佳也不婉拒,喚青兒取了箏來,手上套了撥片,清滑下去,妙音頓起。

待到一曲奏完,亭下眾人皆讚嘆不已,說這翟家四小姐才貌雙全,古今難得。

藝佳暗笑,一群飯桶,我剛剛雜糅進數首古曲,竟沒人能辨得出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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