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河山 第一章 問情(6)

「先把西醫的所有手段都使出來,然後我再安排中醫!」閻錫山嘆了口氣,將目光轉向昏迷中的趙戴文。

瘦,離奇的瘦。這位和他並肩奮鬥了多年的兄長,此刻乾瘦得像一堆枯柴。暗黃色的皮膚下,黑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彷彿全身的血肉都早已被被燒盡了般,此刻只剩下經絡和骨頭!

他的血肉是為了晉綏系而耗盡的。而現在的晉綏系,又如此令他失望!想到導致趙戴文吐血的真實原因,一瞬間,素來意志堅定的閻錫山心裡竟然湧上了一股濃濃的悔意。但是很快,這股悔意就被他的理智壓下去了,從兩隻眼睛裡射出來的目光也變得愈發冰冷。

這是一個無奈的選擇,除非自己和趙承綬等人都學趙戴文那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否則,向日本人妥協就是晉綏系唯一的出路!

晉綏軍不是沒有戰鬥過,抗戰開始的第一年,倒在沙場上的將士數以十萬計。可戰鬥的結果怎麼樣呢?綏遠自立門戶了,晉北、晉東全都丟了,自己和趙戴文辛苦積累了二十餘年的工業體系,轉眼間就全都歸了日本人。如今大夥只剩下晉西一隅之地立足,還得跟衛立煌的中央軍平分。再打下去,晉綏軍除了全體成為烈士紀念碑上的一堆名字外,還能剩下什麼?!

不光晉綏軍不行,中央軍這三年多來同樣是屢戰屢敗,喪城失地。懸殊的工業與軍事力量差距,使得中國軍隊根本沒有力量反抗。如果不是日本人的兵力有限,而入川的道路又實在艱難的話,恐怕眼下重慶早就插滿了日本人的膏藥旗!蔣光頭和他的黃埔系,也早就轉進青海繼續去做以空間換時間的春秋大夢了!

唯一有希望頂住日本人的辦法,恐怕就是像八路軍那樣,把自己變成老百姓的一部分。依靠中國土地的廣袤和人口基數的龐大,死拖乾耗,直到耗得小鬼子自己堅持不住了,主動撤走。可那樣做的話,又拿什麼來保證晉綏軍的純粹性?新軍的前車之鑒就在那明擺著,採用了八路軍那套辦法的新軍,在兩年不到的時間內就徹底赤化了。司令長官部想安插人手安插不進去,想武力解決,卻豁然發現,這支軍隊的戰鬥力已經遠遠超過了其他幾路晉綏軍主力,不拿出玉石俱焚的決心,根本不可能將其拿下!

為什麼?閻錫山在夜深人靜之時,不止一次捫心自問。自己到底哪裡對不起新軍,對不起續范亭等人。竟然令他們離開之時如此義無反顧?!答案彷彿只有一個,那就是,對方被洗了腦,瘋狂地痴迷於某種信仰。可因為對方掌握了某種理論,自己就只能將辛苦多年打下的基業拱手相讓么?憑什麼?如果會背幾句經文就可以奪人家產的話,那和江湖上四處招搖撞騙的和尚道士有什麼區別?!(注1)

不可能!閻錫山不是趙戴文,絕對不能准許自己花費半生心血打造的晉綏軍被人喊幾句口號就輕飄飄拿走。這份基業不止是他閻錫山的,也是趙承綬、王靖國、孫楚等人的。他們當中任何人都沒資格把這份基業交出去,只能盡最大努力維護著它,推動著它,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老總,趙先生醒過來了。好像在叫您的名字。」正沉浸在滿腔孤憤中不可自拔之時,耳畔突然傳來貼身西醫楊麻子的聲音,「不過,請老總千萬別再刺激到他,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知道了!你去外邊等著!沒我的命令不準離開!」閻錫山狠狠地橫了楊麻子一眼,快步走向趙戴文。

「是!」楊麻子答應一聲,轉身離開。才走了幾步,又聽見閻錫山低聲命令,「還有你們幾個,在這裡愣著幹什麼,都到外邊候著去!」

這句話,明顯是對趙承綬等人說的。「是!」眾人知道閻司令長官心裡頭不痛快,趕緊低聲答應著,結伴退向了門外。

閻錫山沒功夫再理會他們,收拾起紛亂的思緒,慢慢走向正在輸液的病人。病榻上的趙戴文也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掙扎著將頭扭過來,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僵了僵,然後都本能地選擇將眼睛挪開,彷彿彼此的眼睛裡都藏著一顆炸彈般。再不挪開,就要把兩個人一道炸得粉身碎骨。

「次壟兄,我的次壟老哥。你何必,你何必如此大動肝火。」片刻猶豫之後,閻錫山再度挪動腳步向病人靠近,滿臉堆笑,嘴巴里發出一連串的抱怨聲,「你看,你看看,都七十多歲的人了。萬一,萬一落下什麼病根兒,讓我,讓我如何跟天下人交代啊?!」

「百川——!」趙戴文艱難地笑了笑,低聲呼喚,「你我,你我兄弟之間,就不用說這些場面話了吧!我都七十多歲的人了,早死兩天晚死兩天,其實沒啥差別!」

「次壟兄,次壟兄,你這話怎麼說的!」閻錫山的臉色騰地一下就紅了起來,想說幾句反駁的話,又怕再度刺激到趙戴文,令對方徹底就此長眠不起。直憋得眼睛發紫,額頭髮黑,鬢角處汗珠淋漓而下。

「百川,我不是跟你賭氣才這樣說的。想當年,咱們一道回國發動革命的那些山西籍老鄉,到現在還活著的恐怕一個巴掌都能數清楚。比起他們,我的確是活得時間太長了!」看出閻錫山心中的尷尬,也明白對方在忌諱著什麼,趙戴文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

在絕望之後,他不想再跟閻錫山再爭執先前的話題了。對方不是個可以輕易改變決心的人,既然已經跟日本人開始了接觸,就不可能再拉得回。而他自己,三十年來盡量不讓自己在晉綏軍中影響力太大,以免兄弟反目。如今,這個決定的結果終於徹底體現了出來,是甜是苦,只有自己清楚。

「次壟兄,你千萬別這麼說。」聞聽此話,閻錫山心中的負疚感更深,訕訕笑了笑,伸手去抓趙戴文乾瘦的手臂,「我還等著跟你繼續並肩作戰呢,如果你現在就走了,讓我今後有了難以決斷的事情找誰去商量?!」

後半句話,他幾乎是發自肺腑。說著說著,眼睛就濕潤了起來,淚水瞬間就淌了滿臉。趙戴文見狀,忍不住又低聲嘆氣,「唉!你也不用這麼謙虛!我老了,很多想法早就跟不上你的思路了。一直厚著臉皮給你瞎出主意,實際上純屬添亂。我知道,你是看在咱倆多年的……」

「次壟兄,你千萬別這樣說,千萬別這樣說。你如果這樣說,我除了立刻辭職外,就沒有任何選擇了!」閻錫山急得滿臉是淚,抓住趙戴文的手輕輕搖晃。「我知道最近一些決定不合你的心思!可我,可我真的是被逼得沒辦法了啊!」

「我知道,我能理解!我真的能理解!」趙戴文不願在沒意義上的話頭上浪費所剩無幾的體力,搖搖頭,強笑著回應,「我不想再說這些了,時間不多了,趁著我還清醒,咱們說些別的!」

「說些別的,說些別的!」閻錫山如蒙大赦,趕緊用力點頭。只要不涉及到對日妥協的事情,其他問題,此刻他都願意遷就趙戴文。畢竟這輩子就這麼一個可以放心將後背交給他的朋友,真的讓對方抱憾而去,他閻某人恐怕在今後的日子裡永遠無法心安。

趙戴文的手微微一緊,抓著閻錫山的手腕兒,低聲求肯,「我家宗復,你是知道的!他性子激進,行事荒唐。這些年有我這個當爹的在,才沒人願意難為他……」

「我知道,我知道。年輕人么,誰不是這樣過來的?!」明白趙戴文是在託孤,閻錫山毫不猶豫地答應,儘管在軍政衛給他的密報里,早已經多次點明,趙宗復與赤色份子往來密切。

趙戴文的眼睛裡明顯流露出感激之色,想說一些客氣話,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好再度將手指緊了緊,示意自己相信閻錫山的承諾。

閻錫山立刻將另外一隻手壓上去,雙手握住趙戴文冰冷的手掌,「我跟你保證,只要我閻百川活著的一天,就沒人敢動宗復!」

老朋友只有這麼一個獨子,他不想讓老朋友將來在忌日的時候,連個上香的後人都沒有。至於趙宗復思想上傾向於延安的事情,倒也沒什麼可怕。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趙宗復思想再離經叛道,也不過是個秀才。況且他的出身早就決定了,不可能完全接受延安方面那一套「等貴賤,均貧富」的理論。(注2)

「那,那我就沒什麼不放心的了!」趙戴文艱難地笑了笑,眼角處緩緩淌出兩行清淚。誰都無法輕易放棄已經到手的利益,以當年中山先生的偉大,晚年時還戀戀不捨權位,還要讓所有國民黨員發誓效忠於他自己。閻百川只是一介地方豪強,自己怎麼能指望他把國家民族放置於私利之上?!以前不是閻百川讓自己失望,而是自己太高看了閻百川,太高看了晉綏系這個小團體了!

以為老朋友落淚的原因是由於自己答應永遠保護趙宗復,閻錫山心裡登時又輕鬆了不少,握著對方的手,繼續許諾:「你不是矢志辦學么,等哪天不打仗了,就讓宗復去做咱們山西省的教育廳長。以後他的桃李滿天下,你一直堅持的教育興國理念,也能得到推行!」

「那,那我真的是死而無憾了!」趙戴文被閻錫山給出的「回報」嚇了一跳,愣了愣,笑得愈發凄涼,「百川,你公務繁忙,我就不在這裡給你添麻煩了。安排輛車,送我回去吧!別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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