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狂瀾 第一章 誓言(18)

「啊!那,那您……」雖然曾經從紅鬍子嘴裡聽到過一次類似的話,張松齡依舊被老人的坦誠弄了個有些措手不及,瞪圓了眼睛,結結巴巴地回應,「您,您說過,讀不懂共產主義者宣言沒關係,看看身邊的共產黨員什麼樣,就知道這個黨什麼模樣了!」

「是啊,我跟你說過!」紅鬍子笑了笑,慢慢將目光轉向身後的墳塋。那一排排簡陋的墳塋裡邊,長眠著的都是他曾經的戰友。他們的英魂在天空看著他,看著他的所作所為。他們不會做任何評價,只是默默地看著,看著,然後默默地分享他所有苦難與輝煌。

冬日的陽光透過雲層,從天空中照下來,隱隱已經有了几絲暖意。墳塋上厚厚的積雪將陽光從各種角度反射回天空,又被天空中的水汽折射,堆疊,一瞬間,嫣紅奼紫,瑞彩流蘇,竟然令整個墓園變得如同一座莊嚴的聖殿。

紅鬍子全身披著流蘇,在聖殿中緩緩移動,每一步,都在身後的雪地上留下一個堅實的足跡。「當年老子被張海鵬的騎兵旅給趕了丫子。打打不過,跑跑不過,馬上就要歸位了。眼鏡突然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共產黨員,跟我上!然後掉頭就向偽軍的馬隊沖了過去!」

他的思維再度穿越了時空,來到了數年前那個慘烈的戰場,「五個人,上次背著老子湊一起開小會兒的五個人,一個沒少,都跟著眼鏡沖了出去!老子那一瞬間就明白了,到底什麼是共產黨!」

張松齡有過同樣的經歷,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大周和老呂等人為了掩護他這個病號,先後慨然赴死。從那時起,他才徹底融入了黑石游擊隊。才真正感覺到了這支隊伍的與眾不同。

默默地伸出手去,他準備擦掉大周墓碑上的殘雪。卻不料紅鬍子突然將身體轉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急促而鄭重地說道:「當年我是看到身邊的共產黨人什麼模樣,才決定加入這個黨的。我雖然讀不懂共產黨宣言,卻自問沒有給這個黨抹過黑!胖子,以後,別人眼裡共產黨人是什麼樣,就要看你了!」

「啊?!」事先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張松齡覺得自己肩膀上瞬間有一座大山直接壓了下來,壓得他簡直無法站穩身體。沉重之處,遠遠超過了他被選舉為黑石游擊隊副大隊長的那一刻。然而,他又根本無法拒絕紅鬍子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更不忍拒絕。老人不僅僅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上司。還是他的老師,他的長輩,他的摯友!他不能讓老人家失望。

用力咬了咬牙,正準備說幾句豪言壯語讓老人放心。突然間,紅鬍子又鬆開了他的手,像個孩子般的笑了起來,「你什麼都不用說!嘴巴上說出來的,十有八九都是假的。特別是被人逼著起誓的時候,更是沒一句真話!」

「紅隊……」墓園裡莊嚴肅穆的氣氛被紅鬍子神叨叨的舉動瞬間破壞殆盡,張松齡忍不住咧開嘴巴,哭笑不得,「您老人家今天……」

「噓——!」紅鬍子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張松齡稍安勿躁,「你不要說話,先聽我把話說完。胖子,你不用表態,我也相信你會跟我一樣,絕不可能玷污這面旗幟。我老人家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也相信你的品行。一個口不對心,滿肚子花花腸子的傢伙,長不出你這樣的眼睛!」

張松齡只好順從的閉上嘴巴,繼續洗耳恭聽。紅鬍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遍,滿臉得意,「我老人家相信,再好的經文,也不能讓歪嘴和尚來念。否則,嘴巴上再吹得天花亂墜,帶來的也必將是災難!我之所以堅持要把隊伍交給你帶,不僅僅是因為你會打仗,而是相信你是個好人。一個隊伍裡頭好人多了,走的路必然堂堂正正。如果一支隊伍裡頭全是歪瓜裂棗,嘴巴上法螺吹得再響,也早晚會走到陰溝裡頭去!」

沒等張松齡的思路跟上來,他的話頭又進行了第二次跳躍,「但是,一棵樹長大了,難免就有幾片葉子被是被蟲子咬過的。家大了也一樣,一個媽生的孩子,還有愚有賢呢!你以後如果遇到不成器的,要記得把眼睛睜大些,別因為個別人的行為,就對整個組織失望!」

「嗯!」張松齡低低的回應了一聲,且不管紅鬍子指的到底是誰。

「要學會容人,不能苛求於完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用人的長處,忽略人的短處。是不是人才,很大程度在於你怎麼用!」紅鬍子想了想,話題第三度發生變換。「當了隊長,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做事就要考慮長遠後果。當年張少帥要不是一時衝動,殺了楊宇霆和老常,東北軍也不至於變成一盤散沙!」

後半句話,距離張松齡有些過於遙遠了,令他聽起來難免滿頭霧水。紅鬍子也許沒看出來,也許看出來了卻不想過多討論這個話題。一邊繼續慢慢向前走,一邊任由自己的思維繼續做無規則跳躍運動,「當年小鬼子突然進攻東北軍大營,我們上萬人,被五百小鬼子給趕了羊!丟人啊,真是丟死人了!」

「那不是您的錯,你當時不才是個小連長么?」見紅鬍子的情緒有些激動,張松齡趕緊出言安慰。

「怎麼不是?!」紅鬍子額頭上青筋直冒,咬牙切齒,「當年老子要不是貪生怕死,怎麼會一槍沒放,乖乖地帶著弟兄們離開瀋陽城?整整一個連的弟兄啊,當時瀋陽城裡頭,軍人加起來好幾萬!」

「老子那時也真他奶奶的孬種,孬種透了!想當年老子給土匪當小跟班兒時,都不怕死。嘿嘿,當了連長,反而命金貴了!」

也許是心中始終無法原諒自己,說著說著,幾顆粗大的青筋就從他的額頭上跳了起來,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張松齡在旁邊又是難過,又是擔心,此刻卻找不到任何恰當的言語來寬慰。只能一遍遍地反覆強調,九一八事變都已經過很多年了,老人後來的作為,足以洗刷當初的一時軟弱。但是老人思維卻又徹底陷入了時空混亂狀態,彷彿就是身處瀋陽城外,回頭看看拱手交出去的家園,痛心疾首得無以復加。

「丟人啊,丟死人了。上百架飛機,上千門大炮,還有咱們東北軍自己的兵工廠,只要機器一開,子彈就能成箱子地往外拉!都說東北虎西北狼,狗屁,整個東三省,當年就沒一個帶把的!」

「張少帥忙著在北京城軋姘頭,蔣總司令忙著剿滅共產黨。嘿嘿,老帥拎著腦袋跟人鬥了一輩子,積攢下來一點兒家底兒,一宿之間,就全歸了日本人!顧問是日本人,教官是日本人,幾位軍中老大,家裡養的小妾還是日本人。」

「兒子在東洋念書,女兒女婿在東洋人的公司當襄理,從裡到外,早都爛得全是窟窿了。這打起來,能不輸才怪!」

「地盤兒都丟光了,還告訴大夥不要還手,要相信國聯。國聯,狗屁!你自己不他奶奶的爭氣,神仙都救不了。還扯什麼國聯!人家會為了一群窩囊廢,得罪……嗯!誰?!」

直到腰部被張松齡死死摟住,老人才終於又恢複了理智。回頭看了看滿臉擔心的張松齡,詫異地追問,「你在這兒幹什麼?今天的事情忙活完了么?」

「忙完了,聽說您老在外邊遛彎,就過來看看!」強忍心中悲痛,張松齡笑著安慰。剛才的瘋狂狀態,老人自己根本沒有察覺。所以他乾脆就不提了,以免再刺激到對方,加重老人的精神負擔。

「趙天龍呢,怎麼沒看見他?我好像有些日子沒見到他了。你把他派下山幹什麼去了?」重新恢複理智的瞬間,老人頭腦突然又變得格外清醒。看著張松齡紅紅的眼睛,連聲追問。

「您問趙隊長啊?他,他去斯琴的王府了!這不快過年了么,他去王府那邊聯絡一下感情!順便看看有沒有斯琴的消息!」張松齡猶豫了一下,開始信口扯謊。

事實上,趙天龍前天就和鄭小寶一起下了山,帶著他師父留給他的全部積蓄,前往日本人控制的長春,去黑市上淘弄老百年老參。按照疤瘌叔的說法,那是唯一能讓紅鬍子保住性命的藥物。否則,照目前這種情況繼續燃燒下去,不出三個月,紅鬍子必將油盡燈枯。

謊言雖然說得看似天衣無縫,卻根本瞞不過老江湖的眼睛。紅鬍子眉頭一皺,臉上迅速湧起一片黑雲,「不對!去王府,也應該過了年才去。他算是王府的毛腳女婿,按照這邊規矩,年前一個月,毛腳女婿不準進女方的家門兒!他到底幹什麼去了?你們幾個到底有什麼事情在瞞著我?」

「他,他……」張松齡不敢惹老人發怒,只好吐露了一部分實情,「他和小鄭兩個,下山去買葯了。王府是其中一站。」

「給誰買葯?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么?不準在往我身上浪費錢了?!」聞聽此言,紅鬍子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些,繼續皺著眉頭,低聲質問。

「不光你您老人家調養身體的葯,還有一些傷葯,也得去黑市上淘弄!酒井高明現在不知道是否還活著,咱們跟他那邊的聯繫早就斷了。眼下再買西藥,得去日本人控制的大城市。通過黑市商人之手收購!」

「哦!」聽完張松齡精心組織的謊言,紅鬍子終於放心地點頭,「那就去吧!趙隊長江湖經驗豐富,只要他自己不衝動,就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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