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早春 第五章 赤子(38)

張松齡斜端著一把帶血的刺刀,站在圓陣的最前點。擲彈筒和裝四十八瓣手雷的帆布包都被他藏在了死馬的屍體後,暫時已經沒機會使用了。隔著晉造手榴彈爆炸的硝煙,他同樣看不清敵軍機槍手的具體位置,而已經衝到眼前的小鬼子們,也絕不可能再給他從容瞄準的機會。

其他游擊隊員們,也學著張松齡同樣的模樣,微擰著身子斜立。一隻手握在槍管下的護木上,另外一隻手握在槍托的前三分之一段。這是進行白刃戰的經典起手姿勢,完全脫胎於日本陸軍學堂的白刃戰教程。當年於老二十六路特務團里,老苟團長手把手教會了張松齡,張松齡在喇嘛溝又將其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游擊隊員們。並且親手替每名隊員做出過矯正,最大程度上確保了動作的標準。此刻突然間施展出來,登時,令對面的鬼子兵們愣了愣,臉上的狂傲一掃而空。

在關東軍內部流傳的經驗故事裡,中國軍人最怕,也最不擅長的就是刺刀突擊。相比之下,機槍大炮對他們的打擊,反而不像白刃戰這樣立竿見影。華北地區的很多場惡戰,據說最後都是大日本帝國的勇士們用刺刀拿下來的。只要大日本皇軍衝到戰壕前,將刺刀往槍頭上一套,先前還在負隅頑抗的國民革命軍戰士要麼被殺得血流成河,要麼被趕鴨子一樣趕出陣地,落荒而逃。

然而今天,土八路表現出來的勇氣和對白刃刺殺的熟悉,卻有點兒顛覆小鬼子對中國軍人的認知。大日本皇軍已經衝到近前對他們亮出了刺刀了,他們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畏懼!他們的人數分明只有大日本皇軍的一半兒,卻堅定地擋在戰壕前,半步都不退縮!

是什麼原因令他們有恃無恐?難道這些平素連肉都吃不起的土八路,身體素質比大日本帝國的武士們還要強么?還是他們對自己的刺殺技藝擁有無比的自信,認為以一敵二,照樣能像對付皇協軍一般贏得輕輕鬆鬆?!本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原則,帶隊衝鋒的鬼子中尉三宅安直沒有命令麾下的士兵自由突擊,而是謹慎地喝令眾人注意隊形,按照訓練時的標準將三十四人的隊伍分成了七個刺殺小組,正面拖後,兩側前出,以剪刀陣緩緩壓向對手。

不管對面的鬼子做什麼調整,游擊隊的小圓陣都紋絲不動。作為陣眼的張松齡的刺刀斜向上指,與自己的眉梢齊平,隊員們手中的刺刀也一樣斜指向上,由下巴伸至各自的眉梢。張松齡用恆定的節奏緩緩地調整呼吸,眾游擊隊員們胸口也以同樣的頻率起起伏伏。在血與火的戰鬥中,他們彷彿已經被鑄造成了一個整體,每個人都像機器上的零件般堅固而精密。作為士兵,他們原本就是一個整體,在中華民族漫長的文明史中,彼此榮辱與共,血脈相連。

「啪——啪——啪!」小鬼子們邁著整齊的步伐,緩緩向前推進,每個人都故意將腳步跺得特別大聲。短短的十來米距離,他們卻好像走了一個世紀般漫長。每名鬼子臉上都掛著猙獰的冷笑,每名鬼子的眼睛裡都寫滿了惡意的期待。他們期待著,土八路的小圓陣承受不住壓力自行崩潰的那個瞬間,他們將像撲食的餓狼一般撲過去,從背後捅倒這些裝模作樣的中國人,讓這些土八路後悔沒有早點兒選擇逃走。

「殺給給!」在一百五六十米外指揮作戰的兒玉末次中佐一舉指揮刀,命令麾下其他兩個小隊的日寇全軍壓上。不用再等了,三十四對十七,還是白刃戰,作為前鋒的三宅小隊沒有拿不下來的道理!

「天皇陛下萬歲!」

「天皇陛下萬歲!」距離兒玉末次不遠的機槍陣地上,小鬼子輕重機槍手們鬆開扳機,用吶喊聲替三宅安直助威。手榴彈爆炸的硝煙此刻已經被夜風吹散,藉助照明彈的光亮,他們能清楚地看到戰場上的形勢。正在以燕尾狀陣列前壓的三宅小隊,已經將土八路的圓陣咬在了兩隻燕尾中間,就像一個巨大的鉗子,隨時都可以將對方夾得粉身碎骨。

不需要浪費機槍子彈了,自成名的那一刻起,兒玉中隊在白刃戰中就沒輸過。況且敵我雙方距離如此之近,機槍也容易造成誤傷。不如瞪圓了眼睛為三宅小隊歡呼,看他們到底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將土八路徹底壓垮!

無論是第沖在第一線的三宅安直,還是遠方替他搖旗吶喊的機槍手,都堅定不移地相信,土八路的勇氣不可能持久。也許在下一秒鐘,他們將在壓力下自行崩潰。一直在施展攻心戰術的三宅小隊,就可以從背後追上他們,將他們一個刺翻,同時自身損失降低到最小,甚至毫髮無傷!

然而,眼前的事實卻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擊了他們。面對四、五米外從三個方向擠壓過來的鬼子兵,面對更遠處蜂擁而上的日寇,游擊隊的小圓陣依舊堅若磐石。哪怕是小鬼子們的刺刀已經近在咫尺,哪怕是光滑刀刃側面上已經能照出遊擊隊員們年輕的面孔。他們依舊穩穩地站在那裡,彼此保護住戰友的身側和後背,不離不棄!

圓形槍陣,古代步兵標準防禦陣列。可大可小,人數不限。從秦漢時期開始,華夏兒郎就用此陣抗擊過胡虜,抗擊過匈奴。如今,又結成同樣的陣列來對抗訓練有素的小鬼子。

他們單獨拉出來,體質未必比得上日寇。刺殺技術也遠遠不如敵人熟練。但是他們集結成陣,卻能自家長處發揮到最大,將自家短板修補到最小。

他們不會後退,也不敢後退。

因為他們知道,在每個人的身側和身後,卻都站著一個自家袍澤。

我護住你的背,直到我的血將其染成紅色,因為你是我的戰友。

我護住你的背,直到我失去呼吸,因為我是你的兄弟。

……

年輕的游擊隊員們靜靜地站著,穩穩地站著,頭頂蒼天,腳踏大地。身體筆直如松,脊樑堅硬如鐵。

夜風從草原深處吹過來,吹動他們佔滿血跡的衣衫,吹動他們身後那面已經分不出顏色的戰旗。千瘡百孔的旗面隨風招展,不斷發出「獵獵」,「獵獵」的聲響。隱約似有古意,從先秦響到南宋,從鄴城響到崖山。(注1)

從古至今,每當華夏遭逢劫難,總有一群男兒會站出來,成為文明的守護者,用身體擋住敵人的刀鋒。

他們守護的不是一家一姓,也不是哪個帝王,哪個政治派系,而整個中華文明。

這是華夏延續千年根本,也是中華文明永不消亡的基石。

風聲嗚咽,戰旗如歌,天地之間,男兒永遠屹立。

聽著夜風中獵獵的旌旗飛舞聲,原本想製造心理壓力令游擊隊自行崩潰的鬼子兵們自己先撐不住了。猛地發出一聲野獸般叫嚷,齊齊將刺刀向各自面對的游擊隊員們捅了過去。早有準備的游擊隊員們按照平時訓練中的套路,迅速甩刀下壓,挺身突刺,「噗」地一聲,將四、五名鬼子同時捅了個對穿。

也有三名游擊隊員因為下壓動作稍慢,被鬼子兵用刺刀捅入了胸口。他們背靠著自家弟兄,用最後的力氣抓住身體內的刺刀,死死不肯鬆開。鬼子兵不想失去兵器,大叫將步槍向回奪。用力稍微大了些,立刻被突然氣絕放手的游擊隊員閃了個踉蹌。

由五個人組成的刺殺小分隊立刻走形,裡邊鬼子兵失去同伴的保護,各自為戰。反擊得手或者沒有與鬼子兵放對的游擊隊員們迅速側轉身體,擰槍旋刺,「噗!」「噗!」「噗!」數聲,將欠了無數血債的鬼子兵送進十八層地獄。

「噗!」「噗!」刺刀入肉的聲音不絕於耳。要麼是游擊隊員被小鬼子刺倒,要麼是小鬼子被游擊隊員刺倒,白刃肉搏戰中,幾乎不可能出現第三種結果。短短不到一分鐘時間,張松齡身邊的十六名游擊隊員迅速縮減成了九人,圓陣的直徑也被壓縮小了將近半米。組成燕尾陣試圖將圓陣從正當中剪開的鬼子兵們,也倒下了八個,先前的七組刺殺小分隊都無法再保持完整,每一名鬼子兵臉上都寫滿了不可思議。

七比八,雙方第一輪白刃戰基本上打了個平手。這種結果對於以白刃戰成名的兒玉中隊來言,簡直是奇恥大辱。鬼子中尉三宅安直怒不可遏,帶著剩餘的鬼子兵稍稍後撤了幾步,與游擊隊員們拉開一個可以加速前突的距離,然後大喝一聲,帶著爪牙們再度撲上。從正前、前左、前右三個方向同時突進,宛若餓狼合攏的血盆大口。

「殺!」張松齡以怒喝相回應,舉起刺刀,撥開三宅安直的必中一擊。肩膀上的傷口傳來一陣刺痛,鮮血淋漓而下。他疼得眼角抽了抽,手中的刺刀卻毫無停滯,徑直刺向三宅安直的梗嗓。

三宅安直身高一米六五,在日寇當中算得上是難得的大高個。但是跟不小心長到了一米八九的張松齡比起來,就徹底變成了東瀛矮子。對著居高臨下刺過來的一刀,居然有了力不從心之感。接連用槍身撥了兩次,才面前將刀尖撥離了脖頸處的要害。但是肩膀邊緣卻被三零式刺刀的下刃蹭了一下,連同軍服一道被切出了條兩寸長的大口子。(注2)

「嗯!」三宅安直也疼得發出一聲悶哼,手中的刺刀微微一頓,隨即又像毒蛇一般朝張松齡的小腹捅來。

「殺!」張松齡依舊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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