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早春 第五章 赤子(10)

「你老家是哪裡的?在這附近沒有任何親戚么?」不清楚趙小栓話語中的遺憾之意從何而來,張壽齡愣了愣,有些八卦地問。

「我老家就應該是這附近的吧?!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是個被師傅從寺廟門口撿回來孤兒,所以就跟了師父的姓!」趙小栓輕輕嘆了口氣,臉上浮起了一抹濃濃的哀傷。

師父被亂槍打死了,同門師兄弟們也被斯琴的父親用一把大火全堵在了密林里。當今世界上,能算作他親戚的,只有趙天龍。而後者卻始終不肯原諒他年少時因為愚蠢而犯下的錯誤,無論他如何努力地去彌補。

「唉!」張壽齡陪著對方幽幽地嘆了口氣,然後低聲安慰道:「沒想到你的命這麼苦!不過,我看王隊長他們待你都挺好的,你可以把他們都當作親戚!」

這話說得的確有點技術,既沒有觸動趙小栓的傷心過往,又婉轉地表達了對游擊隊內部關係融洽的讚賞。趙小栓聽在耳朵里,臉上的哀傷表情果然緩解了許多。笑了笑,低聲回應,「張大哥說得對,游擊隊裡邊的弟兄,都是我趙小栓的親戚。剛才是我腦子糊塗了,所以才亂髮感慨……」

張壽齡擺了擺手,繼續說道,「嗨,你這麼小年紀,當然不可能什麼事情都想得一清二楚。否則,那就不是人,是神仙了!對了,那啥!你要是真覺得孤單的話,就給自己說個媳婦唄!像你這樣年紀輕輕就學了一身好本事的,還愁沒大姑娘看得上?!」

趙小栓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起來,連聲解釋,「我,我還沒考慮過這件事!我們,我們游擊隊有規定的,不到一定級別或者一定年齡,不準隨便找媳婦!」

「啊,還有這規定?!」張壽齡吃了一驚,質疑的話脫口而出,「那我們家老三豈不是和你一樣,最近幾年都不能說媳婦了?!這個怎麼辦?我爹還想再抱個孫子呢!」

「這個,這個我也不太清楚!」趙小栓想了想,非常老實地解釋,「按年齡和級別,張隊長的確不附和規定。但凡事都有個特例,張隊長是有大本事的人,真要急著結婚的話,可以打報告請求上頭特批!」

「那不太好吧,都一樣是中隊長,他總不能專門搞特殊!嘖!這事兒整的,麻煩,真的是麻煩!」張壽齡聽得連連搖頭,嘬了半天牙花子,突然又追加了一句,「不過要是加入游擊隊前就訂了婚的,應該就沒問題了吧!你們八路規矩雖然嚴,但總不能已經訂了婚的,還讓人一直拖著不辦喜事兒!」

「那肯定沒問題!」趙小栓笑著點頭,然後遲疑著追問,「張隊長訂過婚么?我們可從沒聽他提起過!」

「這個,我只是打個比方!不是說老三的事情!」張壽齡搖搖頭,笑著打起了馬虎眼,「在我們那,訂婚歸父母說得算。好些人還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家裡頭就已經把媳婦給他定下來了!還有的人家,怕孩子長大後找不到媳婦,打小就先給他定一個養在家裡。」

「這個我知道,是童養媳!」見張壽齡的眼神有些躲閃,趙小栓也不想刨根究底,「不過好些人家可缺德了,說是給兒子養的媳婦,其實把人家女孩子當丫鬟使喚!」

「這種人的確有,但會被鄰居戳脊梁骨!當莊稼漢沒事,如果做生意的話,頂上一個壞名聲,就沒人願意跟你交往了!」

「那倒是!連自家未來的兒媳婦都不肯好好對待,跟別人可能講信譽么?!噢,張隊長就在貴賓席後頭那個白色的氈包里,怕給家裡惹來麻煩,所以沒敢出來接您!您自己進去吧,我就不繼續送了。就是左數第一個氈包,頂上圍了一圈金色氈子的那個!」

不知不覺間,目的地已經到了。張壽齡順著趙小栓手指的方向看,果然在貴賓席後,發現了對方說的那個氈包。佔地面積不太大,但圍在四周的氈子全是嶄新新的,並且難得的是幾乎每片氈子都是同樣大小,彷彿被人專門裁剪過一般。

這顯然是與游擊隊有合作關係的那些新興土作坊的產品,據說銷路非常不錯,前兩天張松齡曾經私下跟他介紹過,還建議他帶一些回自家鋪子里發賣。但是鑒於魯南遠比草原潮濕的氣候條件和這兩年越來越凋敝的民間經濟狀態,張壽齡婉言拒絕了。倒是對黑石寨一帶傳統特產皮革和新興特產純手工香皂,更感興趣一些。按照交易會的規矩,以批發的價格委託游擊隊設在市場內的管理處幫忙進了滿滿兩大馬車,準備帶到自家的雜貨鋪里試試行情。

對於本次夏季交易會上受到商販們熱捧的浴鹽和雪花精鹽,張壽齡同樣興趣缺缺。那東西利潤高是高,但銷售對象卻局限於大城市裡的達官顯貴和小姐太太。尋常小地方的殷實人家,也就是在流行高峰時買一點兒裝裝闊氣,至於長期使用,那是萬萬不敢的。即便財力支撐得起這種開銷,也會被家裡頭的老頭老太太用拐杖對著脊背猛抽,罵兒孫們是敗家玩意兒,早晚有流落到街頭討飯的那一天。

所以前兩天張松齡提議自家哥哥進一些浴鹽和精鹽的時候,張壽齡同樣是婉言謝絕了弟弟的好意。那兩樣東西他上次進的貨還積壓在鋪子里沒有賣光,實在沒興趣屯上更多。也不願學著某些目光短淺的傢伙,現場倒手賺昧良心錢。以免壞了自家商鋪積攢了兩代的好名聲,更不想讓游擊隊的人看到了,今後私底下戳弟弟的脊梁骨。

可今天又要出爾反爾求到自家弟弟頭上,張壽齡心裡著實有些難堪。正想著該如何向弟弟開口,氈包的門已經被人從裡邊拉開。老三松齡迅速探出半個頭,笑著說道:「趕緊進來吧!我剛才本來想去送送你的。誰料想遠遠地看著一大堆人圍著你,怕其中有見利忘義的傢伙半路去舉報。所以就……」

「送啥,這條路我從十幾歲就跟著咱爹走,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還用得到你送!!」張壽齡一邊抬腿進門,一邊大度地揮手,在自家弟弟面前,兄長架子他還是要端一端的。雖然在內心深處他對這個當過國民黨中校又成了共產黨中隊長的弟弟,已經隱隱有了幾分畏懼。

作為從小就跟在兩個哥哥屁股後邊混的小尾巴,張松齡也知道自家這個做生意極其精明的大哥,骨子裡卻有點兒喜歡裝,便順著對方的意思,笑著說道:「那怎麼行,你大老遠跑到這裡來,我要是連送都不送,還算什麼親兄弟?!那些人纏著你到底想幹什麼?要不要我幫你打發了他們!早點兒把他們打發走了,咱們哥倆也好一起出去逛逛!」

「不用,不用,他們都不是壞人,都是我以前做買賣認識的老夥計!」張壽齡聽得心裡非常舒服,擺擺手,低聲解釋,「是我等你時怕引起別人的懷疑,就隨口吹了句牛,說在等著跟左旗王府的梅林打招呼。誰料他們聽見了,便當了真,非要我幫忙走走關係!」

「原來是這樣啊!」張松齡露齒而笑,臉上帶著幾分瞭然的表情,「他們是想要浴鹽吧?要得多麼?如果不多的話,我們的市場管理處那邊,可能還有些存貨!」

聞聽此言,張壽齡立刻顧不上再端兄長架子了,又擺了擺手,急切地回應,「不多,不多。有個二三十小盒就夠,你也知道,他們買那東西,也就是為了充個門面!」

「如果只是二三十盒的話,我這邊應該還能拿得出來。如果想要更多,就得介紹你們去白音王爺的鹽廠里自己拉了!」張松齡斟酌了一下,繼續補充。

「用不著,真的用不著那麼麻煩!浴鹽那東西,只能在大城市裡頭賣。他們拿多了根本找不到銷路,要麼壓在手裡,要麼就是半路再倒賣給別人!」張壽齡再次搖頭表示否定,話說完了,心裡又覺得有些惶恐,看了看自家弟弟的臉色,試探著問道:「不會給你惹麻煩吧!我知道你們八路規矩大,如果有麻煩的話,我就不要了。找個借口跟他們說,左旗的岱欽梅林是個王八蛋,不肯給我面子就是!反正他們幾個也不認識岱欽,不可能找上門去對質!」

「看您說得,好像我們八路軍都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一般!」張松齡被哥哥的舉動逗得啞然失笑,搖搖頭,低聲補充,「況且您還給我們游擊隊捐過款,屬於我們八路的關係戶,偶爾照顧一下,誰也說不出什麼來!這樣吧,我現在就讓人把管理處的老許叫來,他手裡的存貨,由著你先拿!價格方面么?就按照前兩天的行情走!」

「行!」張壽齡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大聲回應,「不過不用現在就去,我跟你多聊一會兒,讓他們幾個在市場門口先著著急。以免他們幾個覺得我辦事太輕鬆,下回又纏著不放!你現在不忙吧,如果有事的話,你就先去忙。我自己在這裡等著就行!」

「沒什麼事情了!」張松齡已經走到了門口,聽哥哥說得小心,趕緊又轉了回來。拖出兩個馬扎,一個遞給哥哥,一個自己坐在屁股底下,「該安排的都安排完了,維持秩序的事情,有趙隊長和龍哥他們。說起來,我這兩天忙來忙去也沒顧得上多陪陪你,也真夠……」

道歉的話沒等說完,已經被張壽齡大聲打斷,「你是有職責在身的人,怎麼可能跟我一樣閑?!再這樣說,我下回可不敢來了!以免拖了你的後腿,讓人笑話咱們哥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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