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早春 第五章 赤子(4)

「閉嘴!」先前一直默不作聲的小王爺白音轉過頭,對著自家外甥孟和怒目而視,「這麼多叔叔伯伯在場,哪有你說話的份?!」

先前麾下一眾文武幕僚們的議論,幾乎每個字都戳在了他心窩子上。正煩躁間,忽然聽見自家侄兒沒頭沒腦地說什麼游擊隊越強大最自家越有利,豈不是火上澆油?!然而剛剛從日本留學歸來的孟和少爺卻不肯順從命令,聳了聳肩膀,悻然道:「事實在那裡明擺著,我不說,它就不存在了么?那和把腦袋扎進沙子里的鴕鳥有什麼兩樣?!」

「閉嘴,下去!」白音雖然不知道鴕鳥是什麼東西,但也能猜出來外甥肯定不是在誇自己,眼睛瞪得愈發滾圓,幾乎馬上就要從瞳孔裡頭噴出火來。

眾幕僚們見狀,趕緊紛紛出言打圓場,「小王爺息怒,孟和少爺的話雖然刺耳,但說不定也有他的道理,咱們不妨聽聽!」

「是啊,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孟和少爺見得多,眼界開闊,他的看法說不定能給咱們一些啟發!」

「對啊,對啊!王爺下大力氣培養孟和少爺這麼多年,早晚都要給他展示頭角的機會。既然如此,何不現在就讓他開始參與旗內事務?!」

大夥七嘴八舌,盡量替小孟和說好話。不是因為他們覺得孟和的話有多麼令人耳目一新,而是不想讓白音與孟和這舅甥二人鬧得太僵,害得大夥今後遭受池魚之殃。

拜滿清人的羈縻政策和喇嘛教的蠱惑所賜,蒙古各旗的貴族家中,男丁都不怎麼興旺。特別是烏旗葉特左旗王府,作為一旗之主的白音本人雖然先後娶了好幾房妻妾,到現在為止卻只得了四個女兒。甭說依照傳統拿不出一個兒子去寺廟裡當喇嘛,連王位的延續都成了問題。

所以自小就被白音寵愛,四年前又力排眾議送到日本去留學的孟和,就成了烏旗葉特左旗王位的一個備選繼承者。如果白音一直沒有親生兒子的話,少不得要把他過繼到自己膝下,延續王府香火。而即便日後白音有了親生兒子,身上流淌著高貴的木華黎家族血脈又熟悉左旗政務的孟和,也將是王府大管家的得力人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照樣不是尋常幕僚能得罪起的對象。

「那你就說說,咱們的好處在哪裡?!如果說不上來的話,哼哼……」聽眾人一起替孟和辯解,白音心中的煩躁稍微平息了一點兒。皺著眉頭,用威脅的口吻命令。

「其實舅舅自己心裡也早就覺察到了,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孟和少爺笑了笑,根本沒把白音的威脅當一回事兒。「道理其實很簡單,舅舅您始終跟日本人不是一條心。雖然沒有明著表現出來,可小日本兒未必不明白這一點。他們之所以一直沒跟您翻臉,也沒逼著你表明態度,就是因為咱們家門口還有個紅鬍子。怕一不小心把您逼急了,乾脆跟紅鬍子直接聯起手來,掉過頭狠狠咬他們一大口!」

「混蛋,怎麼說話呢你?!」小王爺白音被說得臉上發燙,舉起手來,做出要打人的姿勢。可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家外甥的話正說到了點子上。自己暗中訓練黑狼衛,並且與紅鬍子合夥製鹽的事情,未必能真的逃過旗里那些受過專門間諜訓練的日本教官的眼睛。可到現在為止,黑石寨的幾任顧問和關東軍總部那邊,都沒做出任何反應。究其原因,就是有紅鬍子這個日本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頂在前面,自己給日本人帶來的威脅排不上號而已。

「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孟和少爺笑著往旁邊躲了躲,繼續低聲解釋,「日本人不但拿您當狗看,對保力格、小塞進他們,也是一樣。即便是德王和滿洲國皇帝,在日本人眼裡,又何嘗不是條狗?區別不過是個頭大小罷了,等獵物都殺光了,走狗無論大小,下場恐怕都是一口湯鍋!」

「我打死你個小兔崽子!」白音忍無可忍,揚起胳膊,追著孟和沒頭沒腦地亂抽。甥少爺孟和則雙手抱著腦袋,拚命往幕僚堆裡頭鑽。一邊鑽,還一邊大聲抗議道,「是您讓我說的,您讓我說的!我就是打個比方,又沒說您真的是狗!」

「我要是狗,你就是條小狗崽子!」白音接連幾巴掌都抽到了無辜的幕僚們身上,只好停下來,喘著粗氣大罵。罵過後,心裡卻突然覺得舒坦了許多,至少,不像先前那般火燒火燎了!

甥少爺孟和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從管家腋下探出了腦袋,笑著問道:「怎麼樣?不難受了吧!其實您現在處境根本不像想得那樣差,只是自己鑽了牛角尖兒罷了!」

「早晚我要扒了你的皮!」白音笑著啐了一口,指著對方的鼻子數落,「讓你去日本人那學習,你就學會了一身氣人的本事!等改天見了你娘和老子,我看你怎麼跟他們交代!」

「我娘和我阿爺這會兒正在香港躲著,估計這場仗沒打出個結果之前,他們才不會回到草原上來!」小孟和聳聳肩膀,笑著對付。

這是句實話,白音對此早就心知肚明。自家姐姐沒資格也沒興趣染指左旗的王位,而自己那個據說學識淵博的姐夫,也是個知足常樂的性子。能像現在這樣拿著家族裡給的錢四處逍遙便好,根本沒心思回到草原上來跟他的親弟弟爭奪昭烏達王爺的繼承權。連帶著自己的外甥孟和也受了他們的消極影響,從小就養成了一幅與世無爭的性子,心裡根本沒有任何雄圖大志。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外甥孟和真的是個從小就胸懷大志的傢伙,白音也不會對他像現在這般寵溺。畢竟他近年才剛剛三十歲,還有充足的時間去給家族製造嫡系繼承人。如果把個既聰明絕頂又野心勃勃的外甥放在身邊,那就不是給今後的王位繼承人培養幫手,而是引狼入室了!

經舅甥兩個這麼一鬧,整個貴賓席上的氣氛也活潑了許多。眾幕僚們一邊偷眼看著場下的各項精彩表演,一邊笑呵呵地湊趣,「少爺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在勸王爺養賊自重吶!只要紅鬍子對日本人一天有威脅,日本人就一天不敢逼著王爺事事都聽他們的!」

「嗯,這個道理我們早該想到!剛才怎麼就傻了呢?!」擅長活躍氣氛的不止一個,更多的幕僚轉過頭,笑呵呵地給孟和捧場。

「基本上就是這麼個意思,但也不全對!」甥少爺孟和伸長脖子向場下瞅了幾眼熱鬧,然後笑呵呵地回應,「我舅舅向來不喜歡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頭。紅鬍子只是他的一個依仗,另外一個依仗則是黑鬍子。即便沒有紅鬍子,如果日本人敢把他逼得太急,我敢說,回頭他就得像我七表姑那樣,直接去了重慶!」

七表姑指的是烏旗葉特右旗的女旗主斯琴,自打到了重慶之後,時不時就在報紙和電台上跳出來,揭露日本人倒行逆施,妄圖吞併滿蒙的狼子野心。那些文章寫得有理有據,行文嚴謹且優美,一看就知道不是真正出自女王爺斯琴之手。可是日本人卻沒辦法去重慶找斯琴對質,只好打落了牙齒往肚子里吞。

唯一讓日本人還能慶幸的是,斯琴畢竟是個女人。在眼下以男人為尊的草原上,女王爺的影響力畢竟不如男王爺大。可如果把小王爺白音也逼到了對立面,小鬼子們在東蒙這十餘年的苦心經營,就徹底化作了一灘廢水了。屆時,非但烏旗葉特四部要動蕩不休,恐怕其他與白音、斯琴兩個同屬於木華黎家族的三衛十二旗,也得亂成一鍋糊塗粥!

「嘿嘿嘿……」儘管白音小王爺就在身邊,眾幕僚們還是心照不宣的笑出了聲音。去年應日本人的邀請圍攻黑石寨的時候,大夥之所以偷偷放了黑鬍子的人馬一條生路,就是為了日後能藉助他們跟傅作義將軍以及重慶方面的關係。而孟和少爺居然憑著跟大夥的幾句閑談,就隱約猜出了小王爺的真實圖謀,不得不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小王爺白音卻沒陪著大夥一起笑,眼睛盯著場下的比賽,一邊看,一邊笑著搖頭。此刻沙灘上已經又換了一種新鮮玩法,騎著馬跨躍一人高的草牆和一米半寬的深溝。從騎兵訓練角度來看,這場比賽是在考教戰馬和騎手的配合能力,以及馬匹自身的膽量。屬於入門級項目,能過得了關的馬匹,才有資格當作戰馬培養。否則,即便跑得再快,也只能作為通訊兵的坐騎。

對於白音這種騎術行家來說,障礙跨越比賽沒什麼新鮮感。難得處在於,紅鬍子能把比賽組織得如此井井有條。每輪比賽都有六匹馬同時出發,彼此之間,居然還能做到互不干擾。很快,沖在最前方的戰馬就跨越了所有障礙,抵達了終點。而拖在隊伍末尾的那匹雜色駿馬,表現得則有些焦躁,居然接連在過草牆時打了兩個趔趄,差點兒把背上的騎手給摔下來。

「加油,加油,小花,加油!」場地外的隊友們,則齊聲為落後的戰馬鼓勁兒。被能夠被叫做小花的,肯定是一匹母馬。聽到場下的「加油」聲,居然像人一樣害起了羞。先是低頭髮出了一聲輕嘯,「吶吶吶——」,然後揚起前腿,將擋在身前的第三堵草牆踹了個粉身碎骨。

「哈哈哈哈哈——」場內場外,同時爆發出一陣善意的鬨笑。大夥都被眼下這個意外插曲給逗得很開心,沒有幾個人在乎最後的輸贏。坐在貴賓席上的白音看到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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