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早春 第一章 早春(18)

人喝了酒思維就會發散,聊著聊著,大夥就聊到了當前局勢上頭。「七七事變」已經爆一年半還多了,小鬼子們先前所喊出的『三個月滅亡中國』口號,顯然早已徹徹底底成了被吹破的牛皮。而中國軍隊想要光復失地,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從台兒庄到武漢,幾乎每一場成功的戰役,都給了國民無限希望。然而隨後的局勢發展,卻總是令那一雙雙充滿希望的眼睛再次黯然。

將近三分之二的國土被小鬼子佔了,任何稍有點兒血性的男人,心裡都藏著深深的不甘。特別是看到了小鬼子在淪陷區內的所作所為之後,這股不甘更是被壓抑得像地下的岩漿,稍有機會,就會噴發出滾滾烈焰。

這不是歷史上的改朝換代,改朝換代只是換個皇帝,在大多數情況下,與老百姓們沒太大牽扯。而小鬼子卻根本沒拿中國老百姓當人看,搶劫、殺戮、強姦、酷刑,種種禽獸不如的行為,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光天化日下發生。儘管漢奸報紙上天天說什麼『東亞共榮』,上海灘的小女人們天天寫風花雪月。可油墨印成的謊言,卻無論如何都遮蓋不了血淋淋的事實。

「大哥老家那邊,小鬼子也那麼欺負人么?!」一邊吃著羊肉,有名游擊隊員一邊隨口問道。

「能不欺負么?!你什麼時候見到過小鬼子講道理?!」已經喝得有些酒意上頭,張壽齡說話就不再像剛開始時那樣每一句都字斟句酌,放下酒碗,嘆息著回應,「我們縣的和泰洋行的孫管事騎著馬去鄉下拜大仙,那還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呢。就因為經過炮樓時忘記了下馬向向鬼子的膏藥旗敬禮,被炮樓里的小鬼子直接用機槍從馬背上給掃了下來。整個人都斷成了三截!」

「嘶!」「該死!」「該死的小鬼子!」眾人一邊倒吸著冷氣,一邊同情地大罵。由於兵力單薄的緣故,駐紮在黑石寨的小鬼子們,行為相對要收斂許多。可即便是這樣,百姓們依舊巴不得小鬼子早日滾蛋。真不知道張松齡老家那邊的人是怎樣才能做到忍氣吞聲的!

「大哥老家那邊,就沒有游擊隊么?就任由小鬼子那麼囂張?!」帶著幾分酒意,另一名游擊隊員不甘心地追問。

「有,怎麼沒有?!」彷彿是受到了侮辱一般,張壽齡大聲解釋,「鐵血鋤奸團,忠義救國軍,還有你們八路軍魯南支隊,多著呢!可架不住我們老家那靠近鐵路,小鬼子運兵方便。誰要是招惹了他們,轉眼就能調一個大隊兵馬過來!」(注1)

「唉!」眾人搖頭輕嘆!有一條鐵路橫在家門口,對開闢敵後游擊隊戰場來說,的確是個大麻煩。黑石寨周圍之所以能演化成目前的三足鼎立局面,地理位置偏僻和交通不暢兩條因素,在裡邊居功至偉。小鬼子即便從最近的興安警備司令部派兵過來,也要開車走上四、五天車才行。等他們的汽車到了,黃瓜菜早就涼了。不像魯南那邊,前頭戰鬥剛剛打響,後頭小鬼子的援軍已經坐著火車殺到大夥眼皮底下了!!

「不過炮樓里那些小鬼子,也沒落下什麼好結果!」唯恐給家鄉人丟臉,張壽齡繼續大聲補充,「孫管事有個拜把子兄弟,是青龍山上的大當家。在給孫管事出殯的當天夜裡,就帶著手下的弟兄殺了下來,一把火,將炮樓里的鬼子和偽軍全烤成了焦炭!」

「好漢子!」紅鬍子舉起酒碗,猛喝了一大口,「後來呢,小鬼子沒報復他們么?」

「怎麼可能不報復啊!」張壽齡也陪著喝了一口酒,聲音漸漸變得低沉,「第二天,小鬼子的一個大隊帶著兩個團偽軍,就把青龍山給圍上了。雙方『乒乒乓乓』地打了足足三天三夜,聽我們縣醫院裡的徐大夫說,光偽軍的屍體,就抬回來一百多具……」

「最後呢,最後呢!你快說啊,青龍山的好漢們最後突圍了么?」趙天龍聽得血脈賁張,扯著張壽齡的胳膊大喊大叫。

「沒!」張壽齡搖了搖頭,說話的聲音更低,「七百多條好漢,一個都沒突出來!青龍山大當家杜老虎的人頭,到現在還在西城門口掛著呢。都爛得只剩下骨頭架子了!」(注2)

「呯!」紅鬍子手中的酒碗被他狠狠擲在了地上,一下子裂成了無數瓣!「怎麼能這樣?!怎麼能讓好好的一條漢子,死了之後還受如此侮辱!」不顧身邊還有外人在場,他就憤怒地嚷嚷,「當地其他抗日武裝都是幹什麼吃的?!難道給英雄收一下屍,是很難的事情么?!奶奶的,就是再怕死,也不能怕成這個樣子!」

這下,攻擊面就太寬了。非但把國民黨的敵後部隊給裝了進去,連八路軍游擊隊也沒落下什麼好兒。張壽齡怕給弟弟招來麻煩,趕緊搖了搖頭,結結巴巴地補充道:「也,也不怪沒人敢管這件事!那個,那個西城門,正對著火車道,每時每刻都可能有鬼子的巡路車開過來。況且,況且杜大當家他,他既不是政府的人,也不是你們八路的人。他,他就是一個山大王!帶著麾下弟兄到處收保安費的那種!」

「可他殺的也是小鬼子!」紅鬍子瞪了張壽齡一眼,紅著臉反駁。「老子不管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首先,他是咱們中國人!不行,這事兒我得跟軍分區反應,如果軍分區不管,老子就自己帶人殺過去!我就不信,那麼長的一條鐵路,小鬼子的巡邏車還能一秒鐘的空閑都不給老子留!」

「騰!」有股小火苗瞬間在張壽齡肚子里點了起來,燒熱他的心臟,燒熱他的骨髓,將他全身上下都燒得熱血沸騰。他以前也見過共產黨人,被韓復榘當作破壞份子「剷除」的那些人,要麼看上去文質彬彬、飄逸絕塵,要麼表現得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從沒有一個,像紅鬍子這個脾氣火暴的小糟老頭一般,令他感覺如此親切,如此的真實。真實得讓他幾乎忘了對方的身份,只想舉起酒碗來,跟對方好好地碰上幾輪,喝他個一醉方休!

他確實也在這樣做,不由分說從弟弟手上搶了酒碗,倒了個滿滿當當之後雙手捧給了紅鬍子。為對方的江湖義氣,為對方那句『他是咱們中國人!』。游擊隊員們也紛紛端起酒碗回敬,敬張大哥和張中隊長兩個之間的兄弟情誼,敬張大哥不遠千里來游擊隊做客。又連續四、五大碗酒喝下去之後,幾乎每個人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開懷暢飲。

那一次到底喝了多少酒,張壽齡完全記不得了。當喝到酣處,他還當場用匕首割開了靴子幫,從裡邊兒摸出四根小金條,雙手捧給了紅鬍子,「紅,紅爺,這,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你拿去買子彈殺,殺小鬼子!張,張某就是還,還有家業要顧。否則,否則也早就把槍,把槍扛在肩膀子上了!」

「那,那可不行!兵荒馬亂的,你,你做點兒小生意已經夠不容易的了。我,我怎能再拿你的錢!」紅鬍子也喝得舌頭髮了麻,擺著手,語無倫次。

「你瞧,瞧不起我,是,是不是!我,我們老張家雖然,雖然不比當年了。沒了這,這幾根金條,還就,就揭不開鍋了?!」張壽齡拉著紅鬍子的手,掏出來的金條無論如何不肯再往回收。

「那,那我,我就替你,替你拿著。捐款不捐款,等,等,酒醒了,咱們,咱們再說!!」紅鬍子被擠得沒辦法,只好先將金條揣進了口袋,然後繼續拉著張壽齡豪歌狂飲。

一直喝到不省人事,張壽齡都沒提將弟弟帶走的事情。第二天酒醒之後,也將自己此行的初衷忘了個乾乾淨淨。倒是紅鬍子,不忍心讓他把做生意的本錢都捐獻給了游擊隊,趁著張松齡拉著自家哥哥到處看風景的時間,特地派人騎馬回營地一趟,將最近幾天剛剛生產出來的浴鹽,去每樣取十斤過來,算作游擊隊給張家長輩的禮物,托張壽齡幫忙給老爺子捎回去!

「那怎麼行,咱們游擊隊還指望著這東西吃飯呢!」張松齡弄得非常不好意思,執意不收。紅鬍子卻狠狠給了他一個脖摟,笑著罵道:「少扯淡!咱們游擊隊的人,又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自己不能在爹媽膝下盡孝,禮物還不能給爹媽買一些?!這幾天你儘管帶著你哥玩,其他事情都交給我們。要是招待不好客人,回頭仔細你的皮!」

「是啊,你儘管去玩,甭看大哥來過這邊好多次了,估計一次還都沒盡興玩過呢!」趙天龍也湊上前,笑呵呵地吩咐!

「那,那……」盛情難卻,張松齡只好接受了大夥的好意,帶著自家哥哥,把烏齊葉特右旗數得著的名勝和月牙湖周邊風景秀麗之處,統統逛了個遍。當被派去喇嘛溝營地取浴鹽的游擊隊員趕回來的時候,集市已經到了尾聲。非但張壽齡所需要的貨物被趙天龍、趙小栓等人幫忙置辦齊整了,除了浴鹽之外,隊員們還又湊了一堆狐皮、藥材、黃玉之類的物件,也算做禮物,硬塞進了老張家的馬車。

張壽齡非常感動,拿出錢來非要請大夥喝酒。紅鬍子卻不肯讓他破費,以主人的身份,專門設宴給他踐行。臨了,還沒忘記給他寫了個捐助憑據,將張家貨棧給游擊隊雪中送炭的義舉清楚地描述了出來,留待日後找機會償還此情!

酒足飯飽之後,張壽齡趕著馬車,獨自踏上了歸途。為了不給張家帶來災難,他特地早走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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