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黑白 第一章 迷城(11)

「先別下去!」賀耀祖追了半步,然後又猶豫著停下了雙腳。

已經走到了屋子門口倪斐君輕輕轉頭,哭紅的眼睛裡帶著幾分迷惑,「你已經做出決定了?是不是?那好吧,咱們就先把問題理順了我再下去!」

「哪像你說得那麼嚴重!」賀耀祖笑了笑,決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暫避對方鋒纓,「給你毛巾,你先把臉擦擦,免得嚇到孩子。我一會兒就下去找你們,也怪我,這些日子光顧著忙,一直沒顧得上陪你們娘三個!」

倪斐君有點適應不了丈夫的態度轉變速度,遲疑著點點頭。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干毛巾在臉上用力抹了幾下,然後扶著木製樓梯扶手,踉蹌著走下樓。

夫妻兩個吵架,只要心裡邊還都顧忌著孩子,彼此之間的緣分就還沒走到盡頭。這一規則適用於人世間大多數夫妻,賀耀祖和倪斐君兩個也不例外。陪著兩個孩子玩了三個多小時,順利將小哥倆微笑著送入夢鄉之後。夫妻二人再看向對方的目光,就都少了幾分挑剔,多了幾分溫柔。

「呼!」給孩子當了一整晚上戰馬的賀耀祖長長出了一口氣,捶打著自己的老腰感慨,「這兩個小傢伙,精神頭可真足,簡直就是兩隻活猴子!」

「還不是像你!」倪斐君抿著嘴嘲笑,眼皮依舊有點兒泛紅,神情中卻已經沒了幾個小時前那份決絕與凄涼。

「我,我小時候可不敢這樣!要被用藤條抽屁股的,脫下褲子來抽!」賀耀祖苦著臉,向妻子尋求關愛,「我娘也不敢求情,就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掉眼淚。什麼時候打完了,什麼時候才過來幫我穿衣服!」

「那一定是你該打!」倪斐君咬牙切齒地啐了一句,走上前,輕輕替賀耀祖捶背。「酸得厲害么?你也是,陪著他們兩個瘋一小會兒就行了,何必一馱就是一個晚上?!」

「我這不是心裡頭感覺內疚,想補償一下他們么?」賀耀祖笑了笑,帶著幾分討好的表情解釋,「你餓了吧?!把飯菜讓張媽幫忙熱一下,咱們上樓去吃!」

「吃氣都吃飽了!」倪斐君白了他一眼,恨恨地回應。

「聽說過有情飲水飽,沒聽說過有情吃氣飽的!」賀耀祖笑吟吟地接了一句,然後迅速將話題轉回自己身上,「我也陪著你吃一點兒。剛才在樓上,我一口飯都沒吃下去!這會兒,胃餓得有點兒不舒服了!」

「那是你自找的!」倪斐君又白了他一眼,不依不饒地回應。心裡卻終究念著丈夫的身體,嘆了口氣,低聲道:「這麼晚了,就別再麻煩張媽了。我去廚房下點兒熱湯麵,咱們兩個都對付著吃幾口,暖暖胃!」

「我就知道夫人心疼我!」賀耀祖打蛇隨棍子上,嬉皮笑臉地回應。

「唉!」倪斐君又嘆了口氣,徑自到廚房去做麵條。十幾分鐘之後,用托盤端著兩碗漂著蔥花與荷包蛋的熱湯麵來到了樓上。先前的飯菜早已被傭人撤下,夫妻兩個卻不想佔用桌子,並肩坐在沙發上,用手捧著碗吸溜吸溜。須臾功夫,兩個大碗都見了底,二人肚子裡頭也變得暖暖的,將飯碗丟在茶几上,斜倚著沙發閉目養神。

吵架不僅僅傷害感情,而且損耗體力。特別是一場爭執結束,夫妻雙方心裡頭都感覺到非常後悔的時候,渾身上下的力氣都彷彿在剛才的爭執被抽干,從嘴唇到手指都懶得再動彈分毫。

但問題終究是要解決的,否則就是個定時炸彈,說不準哪天就會「轟」地一聲爆炸,將整個家庭炸成一片廢墟。賀耀祖不想毀掉自己的家,也不想因為頂頭上司的一句提醒,就將自己對妻子愛立刻扔進垃圾堆。他和倪斐君之間的這份感情來得不容易,中間經歷多許多波折和考驗,所以愈發顯得彌足珍貴。他想在事業和感情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哪怕是最後還可能面對失敗,也總好過就此與對方勞燕分飛。

「傍晚的時候我說你的話重了些,你別往心裡頭去!」在心中仔細準備了一番之後,賀耀祖低聲道歉。男人就得有男人樣,該主動退讓就主動退讓。哪怕退讓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迂迴前進。

戰略的主動立刻向他這一方傾斜。性子原本就很溫柔的倪斐君聞聽此言,眼圈立刻又紅了。輕輕搖搖頭,哽咽著回應:「我的態度也不好。你白天上班已經夠辛苦了,回到家裡,我,我還不能讓你省心!」

「說什麼呢?你!」賀耀祖一把將妻子攬過來,低聲安撫,「你已經做得夠好了,是我只想著自己的事業,沒考慮你的想法。好了,好了,別再哭了,否則明天早晨給孩子們看見,弄不好我又得當一晚上的坐騎!」

「你說他們今天晚上是故意在欺負你?!」倪斐君的心思迅速被轉移到孩子身上,瞪著一雙淚眼追問。「怎麼可能,老大才三歲半,老二連兩歲都不到!」

「你數數他們哥倆還有什麼時候想騎過馬?!」賀耀祖苦笑著搖搖頭,低聲提醒。

倪斐君皺著眉頭細想,還真沒發現小哥倆兒在其他時間提過將父親當戰馬騎的要求。當即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伸手抹眼淚,「你活該,你!這回知道我們娘仨的厲害了吧?!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亂髮脾氣!」

「不敢了,可是不敢了!」賀耀祖也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這麼小就這麼狡猾,等長大些,還不得把我這個父親給掃地出門!你也不要再難受了,其實我主要目的,也是怕你出事兒!」

「我又沒做錯什麼?!是你們的人心胸狹窄!」

「是,是我們的人心胸狹窄!」賀耀祖不想再繼續於同一個問題上糾纏,笑呵呵地舉手投降,「但我總不能將那些心胸狹窄的傢伙都打發到滇南修公路去吧!況且我也沒那麼大權力啊!總之,你最好小心些,別讓人真的抓住什麼實際把柄。」

「嗯!我以後盡量不給你添麻煩就是!」倪斐君能聽出丈夫話里的妥協與關心,也不想破壞屋子裡頭剛剛修補起來的和睦氛圍,「但是你得告訴我什麼算實際把柄?否則,除非我藏在家裡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要出去做一點兒對得起良心的事情,就可能授人以柄!」

這個界限,還真不好給。賀耀祖雖然不喜歡妻子過多參與到社會活動當中,但總也不能直接對妻子說,你以後除了逛街、購物、做頭髮和看電影之外,別干任何正經事情吧?!況且那種花瓶一樣的女人,也不是他喜歡的對象。否則,當年他就不會一眼就看上熱情單純的倪斐君,而是選擇另外一個所謂的豪門名媛了。

「給八路募捐的事情,剛剛開了個頭,我不能立刻停下來!但可以繼續打著何大姐的名義去做,不會讓任何人找到我才是發起者的證據!等到有人能切實接手,我再一點點退出來!」見丈夫臉色有些為難,倪斐君主動做出退讓,「曾家岩那邊,我也可以盡量少去。反正每回去了,鄧大姐她們都忙的腳不沾地,沒多少時間陪我閑聊。至於加入共產黨事情,我再仔細考慮考慮。如果對你的事業影響太大的話……」

妻子已經主動讓步了這麼多,賀耀祖豈能繼續皺著眉頭不說話。手臂輕輕緊了緊,摟著妻子的肩膀說道:「國共之間,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公開翻臉。募捐的事情,你沒必要現在就往外退。大不了我替你頂下來,說是你是為了彌補軍委會這邊資金不足的情況,才出此下策。相信現階段還沒人敢查我這個掛名的軍統局長。」

「那你……」沒想到丈夫依舊象剛剛結婚時那樣包容自己,倪斐君又愣了一下,仰起的雙目中,迅速閃過一縷幸福的光芒。

「我沒事!反正我是個出了名的濫好人,軍委會在給八路那邊補充物資的事情上拖拖拉拉,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賀耀祖知道妻子在擔心什麼,笑了笑,低聲解釋。(注1)

若說此事對他的仕途毫無影響,那肯定是瞎話。但也不至於影響太大。畢竟他只是通過民間力量來資助八路,並且還隔著妻子這一層關係。況且眼下還有更大膽的人在頭前頂著,該被拎出來當典型收拾也還輪不到他。比如二戰區的衛立煌將軍,已經多次直接將槍支彈藥往八路那邊撥,蔣委員長知道後,也只能背地裡數落衛立煌幾句,不能公開表示自己的不滿。(注2)

當夫妻兩個都開始為對方考慮,並且都主動做出讓步。先前橫亘在二人之間的矛盾,就迅速消融了。為了不給丈夫和家庭帶來不利影響,倪斐君主動答應減少在外邊的社會活動,並且不再公開響應共產黨的政治主張。賀耀祖也承諾讓妻子繼續做她感興趣的事情,並且動用手中權力保護她,避免有人自不量力,給她,給自己和家庭帶來意外的麻煩。

有關主動申請加入共產黨的事情,倪斐君也決定暫且等等,待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反正鄧穎超也認為,以她目前的情況,不適合遞交入黨申請。留在黨外做一個朋友,也許能幫到八路軍更多。

夫妻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著,很快就達成了一致。回頭想想傍晚時的爭吵,都覺得這場風波來得實在是荒誕可笑。愈發開始珍惜起彼此之間的感情,愈發感受到自己在對方心裡的地位之重。

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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