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黑白 第一章 迷城(10)

「怎麼了,我怎不為你著想了?!何大姐又不是壞人!」好心整治了一桌子丈夫愛吃的菜,卻被對方如此數落,倪斐君無法不覺得委屈。放下正在給丈夫夾菜的筷子,紅著眼睛追問。

見妻子垂泫欲泣,賀耀祖的心立刻開始發軟。但想到白天時蔣介石的提醒,他又強迫自己硬起心腸,皺著眉頭,低聲訓斥:「她當然不是壞人!可她最近做的那些事情,卻非常不附和身份。在報紙上公開和政府唱反調,公開指責蔣委員長誤國,公開說國民黨不適合領導國家。這些也就算了,畢竟她是前廖總理的夫人,無論資歷和地位都在那擺著,說兩句過分話也沒人願意跟她較真兒。可給八路軍募捐是這麼回事?軍委會沒人了,需要她一個沒了丈夫的女人越俎代庖?!還有,她在家裡組織那個什麼沙龍,去的都是些什麼人?沈鈞儒、史良、沙千里,最近還多了周恩來的夫人鄧穎超。你整天跟這些人攪在一起,能落個什麼好結果?!」

「你,你派人監視我?!」結婚五年多,夫妻兩個還很少紅臉。體諒到賀耀祖上班勞累,倪斐君開始強忍著不還嘴,到後來,卻氣得開始打哆嗦,想要還嘴,話已經無法說利落了,「你,你居然派特務盯我梢。乾脆,乾脆,你把我抓起來算了!反,反正也是你一個電話的事情,根本不用費任何力氣!」

「我盯你的梢,笑話!」賀耀祖正在火頭上,根本沒考慮對方的感受,「我還用盯你的梢,重慶總計才巴掌大,你干點兒什麼不在別人眼皮底下?!況且我這個軍統局長,本來就是個掛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到現在沒人動你,人家是給我老賀面子。哪天我老賀的面子兜不住了,看你怎麼辦,看咱們的孩子到哪找娘去?!」

「誰稀罕你的面子!」被氣到了極處,倪斐君反而不覺得憤怒了。伸手擦了把臉上的淚,咬著牙冷笑,「要抓就儘管來抓我好了。看看你的那幫軍統手下準備給我定個什麼罪名?在報紙上發表抗日文章?給傷兵籌集醫藥費?還是給八路軍募捐?對了,八路軍現在還屬於國民革命軍下屬的番號吧,我拿募捐來的錢幫助他們買西藥,算不算資敵?!還有啊,周恩來和鄧穎超住的那處房子,也是我幫忙找的。現在叫八路軍辦事處,你當初也在裡邊出了力,是不是把你也抓起來,咱們夫妻兩個一起過堂!」

「你——」賀耀祖也被妻子的「冥頑不靈」氣了個夠嗆,站起來,高高地舉起了巴掌。但是看到妻子那倔強的眼神,心裡又覺得非常愧疚,嘆了口氣,將已經舉過頭頂的手臂又放了下去,「此一時,彼一時。你分清點形勢好不好。周恩來夫妻剛到重慶那會兒,合作抗戰是主題。咱們再怎麼幫忙,別人也不會說什麼。但是現在……」

「現在怎麼了,現在防共反共成了主題了?!所以你賀大主任要跟共產黨劃清界限了?!是不是?」倪斐君繼續冷笑著反問。

「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賀耀祖被問得氣結,咬著牙回應。

「當初嫁給你的時候,你的確不是!」倪斐君搖了搖頭,看向丈夫的目光又是失望,又是凄涼,「但是,現在,現在我看不清楚你了。老賀,我真的看不清楚了!嗚嗚……」

「我,我不就在你眼皮底下呢么?」賀耀祖被妻子的目光看得心裡頭髮虛,說話時的氣勢一落千丈,「你天天看,還能看不清楚?」

倪斐君抬起一雙淚眼,輕輕搖頭。的確,丈夫就在眼前站著,還像當年初次見到他時那樣高大、英俊、渾身上下充滿陽剛之氣。但丈夫的臉上,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多了一層模模糊糊的,彷彿面紗一樣的東西。讓她忍不住就想將面紗揭開,卻又怕揭開之後,自己再也無法接受面紗下的真實。

見妻子那傷心欲絕的表情,賀耀祖強裝出來的硬心腸迅速土崩瓦解。將語氣放得更緩,低聲說道:「唉!要我怎麼跟你說,才說得明白呢!大敵當前,國共合作,肯定還是要合作的。但合作的同時,不能沒有界限。畢竟當年國民黨殺共產黨,曾經殺得人頭滾滾。要是一點防備都沒有,萬一哪天共產黨得了勢,誰知道會不會報當年的仇?!」

「那是你們國民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聽出丈夫話語里的緩和之意,倪斐君抽了抽鼻子,低聲反擊。

「別老說我們國民黨,我們國民黨的。你可是我的夫人。替共產黨做得事情再多,都是我這個國民黨高官的太太!」賀耀祖的聲音又迅速提高,隨即強迫自己壓住火氣。

比起他平時接觸到的同僚而言,妻子倪斐君簡直單純得象一張白紙。這讓他說話時覺得心裡頭很累。但是當初,也正是妻子的單純和善良吸引了他,讓他忘記了兩人之間的巨大年齡差距,愛她愛到了義無反顧。

「我是你的夫人,卻不是國民黨的夫人!」倪斐君笑了笑,臉上一片慘然。「這輩子也不會是。說實話,老賀,這幾年托你這個將軍的福,我把你們國民黨從上到下看了個清楚。看得越多,我越看不起你們這個黨,真的打心眼裡看不起。」

「我們這個黨怎麼了,如果沒有我們這個黨前仆後繼,現在還是大清朝呢?!」賀耀祖的自尊心深深受傷,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高,震得玻璃窗戶嗡嗡直響。

「即便是大清朝,也沒有把三分之二國土丟給日本人。也沒有外敵當前,湘軍和淮軍還打來打去折騰不休!也沒有……」

「乒!」賀耀祖將酒杯擲在了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樓下的廚房也傳來「乒!」的一聲,緊跟著,是兩個孩子的哭泣和女佣人溫柔的安撫。正在吵架的夫妻兩個迅速意識到了影響,雙雙長吸了一口氣,然後雙雙強迫自己坐回各自的位置。

「我不想跟你爭!」倪斐君用手絹擦乾眼淚,一字一頓。「既然你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索性跟你交個實底兒。交完之後,你願意找人抓我也好,想跟我離婚也罷,我都不會怪你!」

「你,你,你怎麼能這樣說。至於么,咱們兩個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走到一起的!」賀耀祖心裡頭立刻失去了底氣,帶著幾分商量的口吻回應。

他愛眼前這個女人,愛她的單純,愛她的善良,愛她的身體和靈魂,以及她曾經為自己做過的一切一切。這個比他小了整整二十三歲的女人和這個家,是他心靈的港灣,是他唯一可以放下面具,暴露自己本來面目的地方。只有在這裡,他不用再算計來算計去,不用再偽裝來偽裝去,可以放肆地笑,大聲地唱。如果沒了這個家和這個女人,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剩下多少意義。更不知道當自己疲憊不堪想要歇一會兒時,到哪能找一個同樣不用處處設防的避難所。

倪斐君顯然也深愛著他,所以才不願讓他受到自己的影響。畢竟他是軍事委員會的上將辦公廳主任,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看。「給八路軍募捐的事情,是我率先發起的。因為不願被人知道後影響到你,才借了何大姐的名頭,將她推在前面給我遮風擋雨。所以,你需要勸的人是何大姐,而不是我。如果支持八路軍是一種罪行的話,我才是主犯,何大姐只是脅從!」

「你,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賀耀祖大吃一驚,反問的話衝口而出。妻子跟周恩來夫婦有交往的事情他知道,但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妻子已經跟共產黨人交往這麼深。

「別著急質問我,你先聽我把話說完!」也許是因為心裡覺得凄涼,倪斐君一邊說,一邊抹淚,但眼睛裡頭,卻沒有任何悔意,「我其實早就想加入產黨了,是因為顧忌著你和這個家,才遲遲沒有向鄧大姐提出申請。但這件事情我不會拖延太久,趁著國共之間還沒有撕破臉前加入,總比你們再來一次清黨時加入對你影響小!」

「共產黨就那麼好?!」賀耀祖的心臟徹底沉入了冰窟窿里,看了妻子一眼,掙扎著低聲追問。

「共產黨有多好,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相信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真心愛著這個國家。不像你們國民黨的官員,一個個口號把喊得震天響,私底下卻都只顧著自己撈;前方將士缺糧少彈,後方官員卻天天山珍海味;敢跟鬼子拚命的要掛起來靠邊站,見到鬼子望風而逃的卻要錢給錢,要人給人;當兵的連雙像樣的鞋子都穿不上,當官的卻拿著軍餉去放高利貸;機槍大炮寧可存在倉庫里讓鬼子繳獲,也不肯支援友軍一些,哪怕他們正頂在自己家門口……」

這些,都是切切實實發生著的事情。軍委會內部的文件中,例子一抓一大把。賀耀祖無從反駁,也沒臉反駁。喘息著掙扎了好一陣兒,才咬牙切齒地說道:「那畢竟是少數人乾的事情。我們國民黨大多數幹部還是好的,還在一心一意為這個國家奮鬥!」

「老賀,你心裡比我清楚,什麼叫做少數人!」倪斐君笑了笑,輕輕搖頭,「百分之一對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稱做少數。百分之四十九對百分之五十一,也可以稱做少數。但這個少數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這都是周恩來告訴你的吧,我就知道,他讓她的老婆整天跟著你,不會有什麼好事情!」賀耀祖終於氣急敗壞,開始口不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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