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無家 第七章 滿江紅(22)

將張松齡送到苟團長指定的野戰醫護營地之後,老獵戶孟山又不顧身體的疲勞,悄悄地潛入了昨天下午與鬼子兵遭遇的地方,試圖收斂勇士們的遺骸。令他失望的是,那個地方已經被野狼光顧過了,非但無法找到廖文化等人的屍體,連一片完整的軍裝都撿不到。唯一能證明勇士們曾經在此戰鬥過的痕迹,是一塊沾滿了乾涸血漿的石塊。上面畫著幾道歪歪斜斜的深溝,湊起來,恰巧是一個完整的「正」字!

他把這塊石頭收了起來,找了個合適機會送給了張松齡。後者則將這片石塊當作護身符放在了包裹里,帶著它走南闖北,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

當和平的曙光再度降臨於華夏大地之時,張松齡專程去了一趟廖文化提到過的故鄉,試圖尋找到他的家人,替救命恩人盡一份人子之義。然而當他費盡周折找到那個小村落時,看到的卻只是一片暗黃色的灘涂。

整個村子在一九三八年六月被黃河水無情地抹掉了,由於兩位天子門生,桂永清和黃傑不戰而逃,國民政府不得不採用挖開黃河大堤的手段阻滯日軍的進攻。廖文化的家人和其他八十餘萬中國百姓,事先沒有得到任何通知,統統葬身魚腹。河南、安徽、江蘇三省四十餘縣,一日夜間化為澤國。

四個月之後,武漢失守。

數年之後,桂永清高升為中華民國海軍總司令,一級上將。黃傑高升為二級上將,台灣警備司令。二人皆得善終!

坐在那片暗黃色的灘涂上,張松齡整整發了一個下午呆。他突然就明白了廖文化最初為何那麼怕死!然後又忍不住茫然自問,如果當年廖文化知道他的家人會落到如此悲慘結局的話,他還會不會留下來打狙擊?會不會把生存機會留給平素一直看著不是很順眼的自己?答案還是肯定的,因為廖文化和老苟、宮自強、王鐵漢等人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軍人。

國難當頭,軍人當以身許國,雖百死而不旋踵!

在那場歷時八年的衛國戰爭中,象廖文化這樣的軍人太多了。只有極少數留下了名字,大多數連名字都沒能留下一個。儘管他們身上有這樣那樣的壞毛病,儘管他們活著時卑微、懦弱,甚至還有一點點刻薄,但他們在人生最後時刻,靈魂都站得筆直,頂天立地。

張松齡在離開之時,將廖文化留下的那個「正」字石塊,埋在了那片暗黃色的灘涂中,與天邊的晚霞遙遙相對。

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再度繞路去那片暗黃的灘涂,卻發現灘涂早已變成了一座頗為繁華的縣城。曾經埋著那個「正」字的地方,現在是一所中學的操場。上面有很多十七八歲的孩子,在吵吵嚷嚷地踢足球。

他們踢得極其不守規矩。

他們每個人長得都像廖文化,但又與廖文化沒有絲毫相近之處。

看到他們,張松齡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年青時的自己。那天,當他再一次從昏迷中醒來,已經又是一整天過去了。空氣中飄著難聞的消毒用水味道,耳畔,則是非常輕微的呼嚕聲,像貓一樣,低沉而溫柔。

他將腦袋稍微側開了一點兒,在自己耳邊發現了呼嚕聲的來源。那是一個留著寸頭的女孩子,膚色很深,骨頭架子也很大。醫護營女兵們專用的白大褂裹在她身上,整整小了兩號,兩個肩膀處都綳得緊緊的,隨時都可能將身體從衣服的束縛中掙脫出來。

是孟小雨!張松齡不用細看,就知道誰正趴在自己頭頂上睡覺。只有這個質樸的山裡妹子,才擁有如此結實的肩膀。也只有這個質樸的山裡妹子,才如此大大咧咧,隨便找個地方就能安然入夢。

「喂,喂,麻煩你醒醒!」張松齡無法挪動自己的身體,將腦袋向床鋪另外一側儘力捭了捭,低聲呼喚。

孟小雨的耳朵像貓一樣動了動,然後繼續呼呼大睡,根本不在乎張松齡製造出來的那點兒微弱動靜。倒是鄰床的一位中年傷號,聽見了他的喊聲,轉過頭來,笑著說道:「讓她睡一會兒吧!從昨天後半夜到半個鐘頭前,她一直跟在護士身後忙來忙去,連飯都沒顧上吃幾口。你要是想喝水,我去幫你拿。值班的那位護士大姐跟著李營長搶救傷號去了,估計一時半會兒也過不來!」

「不用,不用!我不渴,您自己身上也有傷,小心別抻到!」張松齡輕輕搖了搖頭,連聲阻止。

對方卻沒理睬他的客氣,緩緩地從床上翻起身,先摸出雙半舊的布鞋穿好,然後扶著床沿走到放暖壺處,輕手輕腳倒了半缸子開水,又從另外一個陶瓷缸子里倒出一部分涼白開兌在一起,笑呵呵地端給了張松齡,「能坐起來喝不?要是不能的話,我就得喂你了。到時候你可別嫌我笨手笨腳,灑你一身水!」

「能!」張松齡掙扎著想往起坐,才動了動,一陣劇烈的疼痛就直接扎進骨髓。他悶哼的一聲,無奈地摔回床鋪,將床板砸得「咚」地發出一聲巨響。

「啊!」孟小雨立刻敏捷地跳了起來,伸手去抓掛在床頭的盒子炮。將盒子炮掏出了一半兒,才發現周圍的環境好像非常熟悉。用手背狠狠揉了幾下眼睛,臉上露出一抹狂喜,「你終於肯醒了!我還以為白抬了你一回呢!想喝水是不是,別著急,我這就拿勺子喂你!」

說著話,丟下盒子炮,劈手從中年傷號的手中奪過茶缸和勺子。舀出一勺子水,先放在自己唇邊試了試冷熱,然後盡量輕手輕腳地遞到了張松齡唇邊。

「我,我不太渴。咳咳,咳咳,咳咳,麻煩你慢一點兒,水淌到我脖子裡頭了!」張松齡從沒被年青女性如此溫柔地服侍過,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不好意思純屬多餘。孟小雨的動作再輕,也與「溫柔」兩個字沾不上多大關係。只要自己不及時將嘴巴張開,水肯定直接往鼻孔裡頭狂灌。

孟小雨也意識到自己喂得太急了些,盡量將動作放得更遲緩。小巧的飯勺,登時就變得象孫猴子的金箍棒一樣沉重,壓得她的手臂不斷顫抖,顫抖,將更多的水倒進了張松齡的鼻孔和脖頸子裡頭。

「姑娘,你太累了。還是讓我來吧!」鄰床的中年傷號強忍住笑意,從孟小雨手中接過茶缸和飯勺。後者立刻如蒙大赦,笑呵呵地站起身,撒腿向用木材和茅草搭建的臨時病房外邊跑,一邊跑,一邊大聲交待:「我去給你領飯,順便報告給門口的警衛一聲。上午時有位大官兒來看過你,他曾經說過,讓我看到你醒過來,立刻找人去通知他!」

「這都哪跟哪啊?」張松齡咧了咧嘴巴,苦著臉小聲嘀咕。端著茶缸的中年人也被孟小雨逗得啞然失笑,放下飯勺,低聲問道:「你媳婦?小夥子好福氣啊!」

「不是,不是!」張松齡急得臉紅脖子粗,大聲否認。「他父親是附近山裡的獵戶,被鬼子抓去當炮灰。我們團在打鬼子時順手救下了他們父女,然後我又被他們父女從核桃園那邊抬到了這裡!」

「核桃園?!」中年傷號的手顫了顫,差點兒沒把缸子里的水潑在張松齡腦袋上。「小兄弟是二十六路軍特務團的?」

「嗯!」張松齡低聲答應,目光迅速掃過對方披在肩膀上的軍裝。那是一身灰藍色的細布服,用的應該是山東或者河北一帶的仿洋布面料,張家貨棧曾經幫人轉過手,價格比洋布便宜一半兒多,容易掉色,但勝在結實耐磨。

「剛從二戰區軍需處領了不到三天,還沒來得及怎麼穿,就被小鬼子的炸彈給撕了道大口子!」中年人笑了笑,很是心疼地解釋。

那道口子位於左胸偏下,再稍稍向上挪半寸,就可能傷到心臟。已經被人用粗線簡單地縫上了,但接縫處的血跡,卻沒有洗得太乾淨,看上去紅殷殷的,甚為猙獰。

光憑著傷口的位置,張松齡便相信對方不是一個孬種。笑了笑,低聲問道:「長官是哪部分的?看您的打扮,像是晉綏軍。但據我所知,晉綏軍根本沒派兵過來!」

「我?!」中年人又餵了張松齡一大口水,然後笑呵呵地回答,「我說出來,你可別後悔啊!我是八路,就是原先跟你們二十六路軍打過仗的赤匪。不過我可不是什麼長官,只是一個負責抄抄寫寫的文職而已!」

「八路?!」張松齡的身體瞬間僵直,扯得大小傷口無一處不疼。「您是八路?八路怎麼到這裡來了?!」

「打小鬼子唄?怎麼,興你們二十六路軍跟鬼子拚命,就不興我們八路軍在旁邊幫忙敲敲戰鼓?!」中年男子一邊繼續給張松齡喂水,一邊笑呵呵地反問。

張松齡戒備地將頭偏開一些,不肯再喝對方勺子里的涼白開。身為二十六路軍的副連長,他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但他無法反駁中年人剛才的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二十六路軍有跟鬼子拚命的資格,八路軍也同樣有!

中年人敏銳地覺察到了張松齡的情緒變化,笑了笑,將茶缸和勺子放到了床邊的木頭架子上。「不喝了?不喝我就先放下了!等會兒那女娃子打來了飯,我再幫她喂你!她一看就是被父母當嬌小姐養著的,不懂得怎麼伺候人!」

「她可不是什麼嬌小姐!」張松齡皺了皺眉頭,本能地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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