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無家 第六章 長城謠(11)

說來也怪,先前還搖搖晃晃的弟兄們,在幾句流氓話的刺激下,居然立刻就精神抖擻。誰也不肯承認自己腿肚子軟,誰也不願被誤認為昨天夜裡偷偷幹了什麼丟人的事情。而當連長廖文化許諾打完了這場仗,他將請在戰場上表現最出色的十名弟兄去太原城裡最好的窯子開洋葷的之後,所有人簡直立刻兩腿生風。誰也沒仔細去想一想,以廖文化那微薄的薪水,究竟能付得起付不起他自己的一夜風流之資?

看著滿臉淫笑的新兵老兵們,張松齡忽然發現自己這個副連長其實並不怎麼稱職。他從來都做不到像廖文化這樣,肆無忌憚地跟弟兄們開玩笑?而弟兄們對待他,也從來不像對待廖文化那樣親密無間。雖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弟兄們看向他這個副連長的目光中都充滿了敬意,但那種敬意是下級對上級,小兵對英雄,普通人對待讀書人的尊敬,總隔著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玻璃牆,永遠不可能真正勾肩搭背的稱兄道弟。

這讓他感覺自己被拋離在了二連這個整體之外,就像獅子在看著自己領地上的狼群。這種感覺讓他心裡頭非常不舒服,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該去跟老苟說一聲,調回去給後者當副官算了,而不是繼續做這個未必受歡迎的副連長。

正在垂頭喪氣地想著,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馬達轟鳴聲。是小鬼子的飛機!張松齡的心臟驟然縮緊,回過頭,低聲招呼所有弟兄,「分散開,找石頭後隱蔽,不要跑,更不要胡亂開槍!」

「隱蔽,隱蔽!」隊伍中老兵們迅速做出反應,拉扯著新兵,四散尋找藏身之所。光禿禿的半山腰中,一時哪裡找得到那麼多合適的藏身之所。正當大夥急得火燒火燎間,娘子關正面偏左方向,突然響起了一陣高亢的嗩吶聲。如龍吟虎嘯,瞬間響徹所有山谷。

「答答,嘀嘀答答,嘀嘀嘀答……」「答答,嘀嘀答答,嘀嘀嘀答……」「答答,嘀嘀答答,嘀嘀嘀答……」娘子關正面偏右,還有大夥的身側很遙遠處,也同時響起了無數嗩吶。伴著那古樸的旋律,無數機關槍和步槍從藏身處探出來,噴出數萬道火舌。緊跟著,有幾百人齊聲喊了一句,「沖啊,殺小鬼子!」,再然後,上萬人的吶喊聲壓過馬達轟鳴聲,壓過機槍咆哮聲,壓過高亢的嗩吶聲,成為天地間唯一旋律。

第十七師的弟兄們在反擊!第三軍也加入了進來!更遠處,還有第二十七軍!明知道在白天時面對面的展開進攻,大夥根本不是小鬼子的對手。但他們還是義無反顧!

突如其來的全線反攻,迅速干擾了鬼子指揮官的判斷。鬼子飛行員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娘子關正面的戰鬥給吸引。很快,天空中的飛機就調轉了方向,直接奔十七師那邊扎了下去。籠罩在特務團頭上警報迅速解除,鬼子飛機顧不到這邊了,大夥不用擔憂挨炸彈,更不用擔憂這次行動被鬼子識破。但是,所有人的臉上卻沒有任何慶幸之色,大夥都轉過頭去,翹著腳,朝喊殺聲最激烈處張望,張望。雖然在這個距離上不可能看見任何身影,但弟兄們卻靜靜地站著,用目光,給遠去的勇士以壯行色。

那邊的弟兄,是為了掩護大夥才主動出擊的。老苟沒向任何人提醒,張松齡也沒有向身邊的弟兄解釋,但特務團的所有人卻對此心知肚明。很快,他們就將目光從遠處收回來,重新整理隊伍,邁步前進。

這回,無需石良材的英雄故事和老苟的色情演說了。大夥的時間是別人用性命換回來的,每耽誤一分鐘,就有無數弟兄倒在小鬼子的槍炮之下。在一個個遠去的生命面前,誰也不敢在輕言疲憊。

四座山頭,六十餘里的羊腸小路,還沒等到中午就被弟兄們用雙腳給量完了。在距離目標不到五里遠一個山間窪地處的小樹林中,老苟將隊伍又停了下來,「隱蔽,就地休息,恢複體力。天黑之後,咱們去干小鬼子!」

「隱蔽!」「隱蔽!」在底層軍官的指揮下,弟兄們迅速找到合適的藏身地點,倒頭睡下,誰也不敢製造出多餘的動靜。當太陽再次落山,老苟又帶著幾個營長,連長,挨個將弟兄們給推了起來,「吃飯,喝水,檢查各自的槍械和綁腿……」。

充當午餐和晚餐的乾糧是特務團自己準備的,為了避免被鬼子提前得到風聲,黃譙松冒著被上頭責怪的風險,派了一個連的弟兄,將整個前線指揮部都給包圍了起來。無關人等,只准進,不準出,其他幾支參戰部隊的聯絡官則對此毫無異議。最近幾天的戰鬥處處透著邪門兒,讓大夥很是懷疑指揮部中就有日本人安插的眼線。雖然大夥沒有權力抓內鬼,但趁著黃紹竑不在的時候,欺負欺負他手下那些文職的膽子卻還是有的。

匆匆吃過晚飯,老苟帶領著十幾個軍中骨幹在暮色的掩護下,又緩緩向前滲透。當翻過長滿雜樹的最後一個小山樑,核桃園就近在咫尺了。

此刻天還沒有黑透,還不是發動進攻的最佳時機。在等待天黑的同時,軍官們憑著手中望遠鏡,開始近距離觀察敵軍的動靜。

駐紮在核桃園的小鬼子顯然沒聽到任何風聲,透過從老苟那裡借來的高倍望遠鏡,張松齡可以清晰地看見鬼子的哨兵在百無聊賴地四處晃悠。在哨兵們的身後,則是幾十座臨時搭建起的軍用帳篷。很多來不及送到第一線的彈藥箱子都堆在帳篷附近,一摞挨著一摞,就像無數座小山。

間或有小隊的鬼子兵沿著山路爬上,走到帳篷附近,坐下來休息,喝水,恢複體力。複雜的地形,將鬼子們也一樣折騰得精疲力竭。一個個解開領口,用軍帽當扇子拚命朝脖子裡邊扇風。

從比核桃園更高的地方,則不停有民夫跌跌撞撞地走下。其中大部分時被小鬼子強行抓來的中國百姓,還有一小部分是朝鮮人。後者已經被小鬼子征服了四十餘年,早已習慣了做狗的生活。見到歇息的鬼子,則立刻躬身施禮。直起腰來之後,則迅速又換了幅窮凶極惡的面孔,沖著中國民夫揮舞起手中的木棒子。

「奶奶的,怪不得叫高麗棒子,就是欠揍!」二連長廖文化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低聲痛罵。作為一個連的主官,他的手中也有一隻配發的望遠鏡,不如老苟的那支精密,卻也能把遠處朝鮮人的行徑看得清清楚楚。

「哪呢,哪呢,給我也看看!」三連的連副趙大峰擠上前,媚笑著向廖文化伸開手掌。「小鬼子我見過了,高麗棒子卻只是聽人說過。讓我也開開眼,開開眼!」

「怎麼不找你們武連長借?!」廖文化小聲數落了一句,卻很滿意對方先找自己借東西,而不是找張小胖子。將望遠鏡塞過去,又迅速補充,「等會兒殺上去時,千萬別對高麗棒子手下留情。那些王八蛋,都是小鬼子養的狗,然他咬誰就咬誰!」

附近還有其他二營和三營的幾個骨幹,聽廖文化說得認真,都收起笑容。將望遠鏡架在樹枝上朝核桃園方向仔細觀看,很快,就把鬼子和朝鮮僕從的模樣,都看了個清清楚楚。

「那些高麗棒子,長得不是跟咱們差不多麼?」趙大峰第一個結束觀察,躺在草地上,小聲嘀咕,「反倒是小鬼子,個個都是胡蘿蔔腿兒,一看就跟咱們不是同類!」

「還用你說!」廖文化白了他一眼,低聲賣弄,「在房山那邊,三十師的一個連,在打伏擊鬼子的輜重隊時,就吃了高麗棒子的虧。看著他們長得像中國人,還以為是被抓來幹活的老鄉呢。就光顧著招呼小鬼子了,結果被高麗棒子從背後給打了黑槍!當場倒下了好幾十個,差點把整個連都給交代在那!」

「王八蛋!」趙大峰又罵了一句,然後皺著眉頭追問,「可我剛才看著,小鬼子也不怎麼待見他們啊!他們對小鬼子那名忠心幹什麼?」

「當奴才當慣了唄!」廖文化聳聳肩,順口回答,「好像他們的國家在大清那時候,就被小鬼子給滅了。天天被人騎在脖子上拉屎,時間長了,就不覺得委屈了!」

迴轉頭,他看了一眼在旁邊默不作聲的張松齡,心裡突然有點兒發虛,「是吧,張老弟,高麗棒子的國家是不是大清那時候,就被鬼子給滅的,我記得不太清楚!」

「廖連長說得對,朝鮮是在甲午戰爭的時候,被小鬼子給佔領的。大清還為了朝鮮,跟小鬼子打了一場海戰,結果沒打贏!」張松齡點點頭,非常仔細地解釋。「具體應該在一八九四年到一八九五年之間,從那之後,朝鮮人就跟在小鬼子身後,一起開始禍害咱們中國人了!」

說到歷史方面的知識,廖文化可就只有傾聽的份了。其他幾名特務團骨幹也放下望遠鏡,緩緩往張松齡身邊蹭,一邊蹭,也一邊好奇地提問,「那麼久了,怪不得他們對小鬼子畢恭畢敬。他們當時自己就沒反抗過,就任由小鬼子給亡了國?!」

這個問題,可是把張松齡也給難住了。搜腸掛肚想了好一陣兒,除了一個安重根之外,還真想不起其他曾經抗爭過的朝鮮人來。只好搖了搖頭,笑著回答:「應該有人反抗過吧,但是反抗的人不多!書上沒有講,我也沒聽說過!」

「朝鮮國有多大?」二營的一連長王雪松想了想,低聲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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