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無家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7)

當彭學文和方國強兩個大聲爭執時,張松齡一直在怔怔地聽著。沒有插嘴,也沒插嘴的勇氣和能力。二人的對話,幾乎顛覆了他先前對整個世界的認知,讓他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烈酒和怒氣的雙重作用下,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非常模糊,非常不真實。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回家的火車上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明明知道夢裡邊一切都是假的,可是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讓自己清醒過來!

直到方國強說出那句,「大不了,我們轉頭去延安!」彷彿一道霹靂,砸進了他的靈魂深處,讓他瞬間睜開了雙眼,額頭上冷汗淋漓而下。

他才不想去什麼延安!無論是為了什麼崇高目標!去北平參戰,一旦血染沙場,他的父親和哥哥們雖然會為他悲痛,卻早晚會明白他的選擇!早晚會指著他的墓碑,教育他的侄兒、侄女們,以他這個叔叔為榮。而去延安呢,那隻會給整個家族帶來滅頂之災!要知道,在山東地界,你可以支持中央、支持河北,甚至支持日本人都行,無論明著支持還是暗地裡支持,警察們發現後,頂多會找你些麻煩,卻不會要你的命。而一旦與共產黨有了瓜葛,那可就是抄家滅族勾當,死後屍骨都入不了祖墳!

張松齡上中學的時候,曾經親眼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妻和他們不到四歲的孩子,因為跟共產黨有了牽扯,被警察從教會學校後面的宿舍里抓了出來。連金髮碧眼的主教跑到省警察局去找人說情,都沒起到任何作用。只過了幾天,案子就審理完畢,那對男女老師雙雙被判處死刑,孩子送進孤兒院。行刑的時候,縣長命令全城的人務必到場觀看,以儆效尤。那個女老師的心疼孩子,低著頭一直在哭。那個男老師卻好像已經嚇傻了,居然始終高高地仰著脖子,唱一首洋文歌。旋律很悲壯,可惜誰也聽不懂。直到槍聲響起,二人身上都染滿了紅。

三天後,那個本該送往省城孤兒院的孩子的屍體,出現在郊外的臭水溝里。肚子脹得鼓鼓的,四周飛滿了豆綠色的蒼蠅。還有一群無家可歸的小乞丐們,圍著屍體一邊笑一邊丟石頭。

張松齡正好跟同學出城抓野鳥,看到了那群小乞丐。在豆綠色的蒼蠅迎著陽光飛起來的瞬間,他立刻就嚇尿了褲子。從此以後,一連好幾個月,幾乎每個晚上都在惡夢中驚醒。依稀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死在臭水狗里的孤兒,都已經爛得不成樣子,還要被人往身上丟石頭。

「你怎麼了,沒事兒吧!」一隻潔白的手帕出現在他眼前,驅散夢魘般的記憶。是彭薇薇,只有她身上,才帶著與手帕同樣的香氣。一把搶過手帕,張松齡沒頭沒腦在自己臉上抹了幾下,然後將手帕遞迴去,慘笑著回應,「沒,沒事兒。我,我以前從來沒喝,喝過這麼多酒!」

「那就少喝點兒。你年紀小,別跟他們比酒量!」彭薇薇輕輕蹙了下眉頭,沒有接回自己的手帕。

「我,我一會兒洗,洗完了,再還給你!」張松齡很敏感地明白了彭薇薇厭惡什麼,訕訕地將手帕收回來,揣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送你了,我還有很多!」彭薇薇笑了笑,臉上露出了兩個非常可愛的小酒窩。

張松齡被笑容晃得有些目眩神馳,借著幾分酒意,壯著膽子問道:「你家也是灌縣人,跟周珏,跟石頭大哥是同鄉?!」

「才不是呢!我們老家是揚州的,有一個姨媽嫁給了周大哥的叔叔,所以小時候才經常往灌城跑。周大哥後來到揚州讀中學,就住在我們家。不過沒等中學畢業,他爸爸就把公司開到青島去了……」終於有人肯跟自己聊一些國家興亡之外的事情,彭薇薇翹著小鼻子,大眼睛忽閃忽閃。

「噢——」張松齡拉長了聲音點頭,儘力讓自己不再去想有關延安的回憶。無論灌城還是揚州,對他來說都是非常遙遠的地方。只有青島,在記憶里還約略有些印象。那個小城曾經是德國人的租界地,風格與山東省其他地方非常迥異。海裡邊漂著冒著濃煙的大輪船,商店裡還能買到一種叫做啤酒的東西,無論顏色和氣味,都跟馬尿相仿。

說著說著,兩個小傢伙就忘記了周圍的人,自顧小聲嘀嘀咕咕。坐在桌子對面的彭學文很快就發現了這一事實,顧不得再跟方國強爭論,咳嗽了幾聲,笑著喊道:「薇薇,薇薇,薇薇——」

「幹什麼?」彭薇薇跟人聊天被打斷,不高興地抬起頭,給了自家哥哥一個大白眼。

「沒事兒,我只是想問你吃好飽了沒有。如果吃飽了,就早點上樓洗漱吧。你年齡小,正長身體的時候!」

「知道了,麻煩——!」彭薇薇很不情願地站起身,拖長了聲音回應。走了幾步,又笑著回頭向張松齡揮手,「一會兒你吃完了飯,記得到我房間里拿前幾屆北大的入學試題。最佳答案我都已經找好了,一併抄給你!」

「謝謝,我一會兒就去敲門!」在彭學文幾乎要殺人的目光注視下,張松齡傻呵呵地答道。

這小子真不知道什麼叫客氣。彭學文氣得直想吐血,但找自家妹妹拿前幾屆的考題,是他主動說出來的,此刻不能當眾把說出來的話再吞回去。正搜腸刮肚想著如何讓傻小子明白天鵝肉並不那麼容易吃的時候,臨近一座雅間的門被從裡邊推開,有名身穿青灰色長衫,模樣儒雅的中年人,端著一杯酒,向大夥的桌子走了過來。

「幾位,打擾了。鄙人姓秦,是這間飯店的股東。剛才無意間聽到了幾句各位的談話,不知道能否討教一二?!」中年人說話聲音很柔,有點兒像收音機里的男主持。

在座的青年學子們,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都以為是剛才大夥調侃酒店主人拿旅館當別墅的典故被人聽了去,恨不得立刻狼狽而逃。

還是彭學文心理素質好,即便覺得尷尬,卻依舊能站起身來,笑著向秦姓中年人還禮,「秦先生言重了。我等只是說一些酒後戲言,狂妄無知之處,還請先生多多包涵!」

「客氣,客氣!」秦姓中年人拉開彭薇薇剛才坐的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了下去。然後點手喚過男招待,命令他給自己拿一份餐具,順便再讓廚房添兩個拿手菜。接著,又笑呵呵地補充:「小地方,實在弄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幾位隨便吃點,算給鄙人一個面子!」

「不敢,不敢!秦先生太客氣了!」本質上,座中學子都是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遠沒學會如何跟人打交道,更不知道如何拒絕一個慈祥長者的主動邀請。

「別叫我秦先生,我們小地方人,不習慣這種文縐縐的稱呼。長輩賜名為德剛,你們叫我德剛兄,或者老秦,都行!你呢,這位兄弟,能不能把大夥向我介紹一下。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從北平過來的?」中年人社交經驗極其豐富,幾句話,就控制了交談的主動權。

「我叫彭學文,揚州人,在北平讀過幾年書。那一桌都是我的學弟學妹!」彭學文警惕地皺了下眉頭,不卑不亢地回應,「這一桌,剛才走的那個小姑娘是我妹妹,其他,都是山東大學的同學,準備暑假到北平旅遊的,結果在鎮子里找不到合適地方住,就跟我們一樣住在了您的酒店裡!」

「哦,是這樣?!」明知道彭學文在敷衍自己,中年人卻不戳破。伸手接過侍應生取來的餐具,自己給自己擺好。然後笑了笑,繼續問道:「對小店的居住條件還滿意吧?!當然了,肯定不能跟北平、青島那些洋人開的大飯店相比。但在這方圓兩百里之內,秦某可以保證,你們絕對找不出第二家!」

「的確不錯,無論住的條件還是飯菜口味!」彭學文巴不得立刻將秦德綱打發走,笑了笑,話中開始夾槍帶棒,「但是,這個價格么,呵呵,秦老闆別生氣,我們都是窮學生,說句實在話,如果今天還有其他選擇,真的不敢在您這裡住!」

「很貴么?不會吧?!」秦德綱大吃一驚,滿臉無辜地追問。

「不算貴?!」外人面前,方國強即便跟彭學文有再多矛盾,也會主動為對方幫腔,「才一塊五一天,還不夠這頓飯的零頭呢!」

「胡鬧!」秦德綱的面孔立刻漲得通紅,拍了下桌案,大聲沖侍應生吼道,「誰讓他們漲價的?這不是發國難財么?人家大老遠去北平投軍,為了這個國家,命都不打算要了,你們居然敢連這種昧良心錢都敢賺?!」

「秦,秦先生!說,說得對!」侍應生嚇得臉色跟上身的襯衫一樣白,一邊鞠躬,一邊替自己辯解,「是前台的孫經理叫漲的價,不關小人的事情啊!孫,孫經理說,難得這會有人送上門來……」

「啪!」沒等侍應生把話說完,秦德綱抓起一隻酒盞擲在了地上,瞬間摔了個粉碎,「去,去把姓孫的給我找來。不用,不用叫他過來了,叫他立刻捲鋪蓋走人。我們和平飯店,不留這種發國難財的傢伙!」

「秦老闆,秦老闆息怒。反正我們不會住太長時間,沒必要為此事開除一個經理!」彭學文心中大呼痛快,嘴巴上還是非常客氣地勸解道。

「不行,這種人,肯定留不得。即便不為了你們,秦某也必須趕他走!」秦德綱搖了搖頭,滿臉鄭重,「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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