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布
他夾起了第二道菜,剛放到嘴裡,一下就捂住了嘴,來不及往外跑,就地開始嘔吐起來,黃的、綠的、紅的、軟的、硬的、稀的,一股腦地從他嘴裡噴了出來……
車廂里有異味,那味道是我聞過最複雜而讓人作嘔的一種味道:腳臭味、汗臭味還有食物和小孩尿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難以形容。
我彎下腰,終於忍不住一陣噁心,還好早飯沒有吃,只是一陣乾嘔。
一隻手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手裡有一張面巾紙,我愣了一下,抬頭望去,是個挺好看的男人,皮膚白裡透紅,眉毛彎彎濃濃的,眼睛細長,臉型很圓潤,像一顆熟透了的西紅柿,讓人有一種想一口吞掉他的慾望。
男人望了望我身旁的空位置,很有禮貌地說:「能坐在這裡嗎?」
男人坐下後,開始自我介紹。他說他叫墨林,是一家美食雜誌的編輯,他的工作就是到各地採風,品嘗各種食物的味道,然後洋洋洒洒地寫一篇報道。他吃過很多東西,複雜而精緻的糕點,離奇而古怪的動物,甚至恐怖而聞所未聞的秘餚。
我不解地問墨林:「既然是尋找美食,為什麼不去大城市大館子,偏偏跑到這個小村子裡?」
「大城市?」墨林搖了搖腦袋,「大城市大館子不一定有我要找的東西,真正的美味佳肴就好像埋在地下的古董,不在繁華鬧市,而在荒野陋巷之中。」
我點了點頭,說:「你小子不俗!」
「那是。」墨林揚了揚眉毛,突然又嘆了口氣,「其實,我是來尋找記憶的。不瞞你說,我前女友的家鄉就在這裡,她做得一手好菜,再簡單的食材,到了她手裡,都能變成珍饈美味。不過,後來我們還是分開了。人我是忘掉了,那菜的味道卻總也揮之不去,真是可笑。」
我笑道:「人都走了,就算你到了這裡,也不能找回那味道啊。」
墨林說:「那只是片面的說法,有時候,哪怕是一模一樣的食物,地方換了,味道也會跟著變。比如,你在火車站吃饅頭,會吃出離別的味道;在家裡吃,會吃出溫馨的味道;在銀行吃,會吃出銅臭的味道。所以,在這裡,我說不定就能吃到以前那種美味,哪怕,只是一個饅頭。」
我點了點頭,他說的還真有那麼點道理。
墨林繼續神侃,他指了指他的鼻子,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這鼻子可是很靈的,能聞出每一個人的味道來。當然,都是關於食物的,比如這個人喜歡吃雞肉,身上就有一股雞味,喜歡吃蘑菇,就有一股蘑菇的味道。」
「那你覺得,天下最美味的菜是什麼菜,什麼菜的味道最香?」我問。
他不假思索地說:「這要看個人感覺,一個人的需求會隨著時間或者事情的改變而變化。比如,母親死了之後,你最想吃的就是媽媽做的菜;離家索居時間過長之後,你最想吃的是家鄉的菜;功成名就之後,也許,你最想吃的反而是困難時期常吃的窩窩頭,現在不是就有好多人,懷念1960年的食物嗎?」
這話太深奧了,也挺有哲理,我禁不住誇獎起他來:「你不愧是個美食編輯!」
他被我誇得洋洋得意,又賣弄起來:「有時候,食物的味道,能讓你吃出媽媽的感覺、爸爸的感覺、哥哥、弟弟甚至未出世的胎兒的感覺。」
不知道為什麼,聽了他這句話,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車一顛,我差一點真的嘔出一團胃液。
食物能吃出……人的味道!
墨林毫不在意地望了我一眼,從包里拿出一塊熟牛肉遞給我,「餓了嗎?嘗嘗牛肉的味道?」
我推開,笑道:「不了,我吃素。」
墨林就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那一刻,我總覺得,他吃的不是牛肉,或者說,味道不是牛肉的味道。
電視里正在上演《動物世界》,趙老師的聲音,多少年都沒變過,渾厚低沉的嗓音,正在敘述蓋倫賽地大草原的獅群生活:「每一隻獅子,都會在領地邊緣留下尿液,這是一種特殊的身份證,外來的獅子,可以根據尿液的味道,判斷出對方的年齡、體重、性別,甚至攻擊力……」
動物能夠從味道中判斷出對方的身份,甚至一切,人類為什麼就不能?人類也是動物。
我開始陷入了深思,我在想,墨林會是一種什麼味道,這個問題糾結在我大腦里,趕都趕不走。
門外響起敲門聲的時候,我愣了半天才聽見。
我打開門,就看見一臉興奮的墨林站在門外,衣裝整齊,沖我揚了揚手,神秘地說:「走!帶你去吃好東西!」
「吃東西?」我有些不情願,「你知道我吃素的。」
「我當然知道。」他說著,已經不容分說地把我拉出了大門。
外面的世界有點黑,天空很渾濁。這個小村子雖然看上去不怎麼樣,可附近風景秀麗,遊客如織,確實是個旅遊消遣的好地方。
夜市上,搖搖晃晃、明明亮亮的燈,好像一隻只妖精的眼睛,空氣里充斥著一股食物的味道,鼻子若是不尖,還真是會被搞昏頭。麻辣雞、炸羊蠍子,川味的辣,東北菜的香,陝西菜的酸,應有盡有。墨林的鼻子很靈,確實有警犬的潛質,隔著幾百米,他就能嗅到前方賣的是什麼小吃。一路走下來,他手裡和嘴裡都是滿滿了。
我有些無奈地說:「你一會兒還打算吃飯嗎?」
「我當然不打算吃了。」他囫圇不清地說,「我主要是為了你嘛,不過,我是肯定要嘗嘗的。聽說,那家餐館做的東西非常特別,雖說是全素,但可以烹制出肉食的香味,而且,去那裡吃飯的人,只要能說出想要的味道,老闆就能做出來!」
我吃了一驚,說:「你說的是……什麼地方?」
「好像叫什麼好味道餐館。」他嘟囔著,一串羊蠍子又進了嘴,吧唧吧唧吃得滿嘴流油。
我點了點頭,沒說話。
巷子很深,逼仄得像人的喉嚨,大概有二百米,卻沒有燈,只有遠處門面上紅亮亮的兩盞大紅燈籠,燈籠的光也是紅色的,牌匾上古色古香的「好味道」三個大字也被映照得紅艷艷的,有點詭異。
真的應了那句老話,好酒不怕巷子深。
雖然地處偏僻,但來吃飯的人仍舊絡繹不絕,陋巷外還停了不少車,那些衣著光鮮的人看樣子也是特意來這裡尋找美妙的味道的,只是,來者大部分都是孤身一人,而且,神情有點鬼祟。
吃東西有什麼好擔心的,又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
只有我和墨林成雙成對,走進巷子的時候,兩個人並排走,還有些擁擠。
終於走到盡頭時,我們總算看清了好味道餐館的廬山真面目。門臉不大,大門更小,微微開著一條縫,如同一張微啟的大嘴。若不仔細看,還以為已經歇業。走進去,我們才發現,這不過就是一個小四合院,典型的北京建築,東南西北各有一間屋子。除了北屋門口無人外,其他的屋子前都有一條長凳,長凳上坐著人,看樣子是在等空位。
生意真是不錯。
墨林拉我坐在一條長凳上,我發現他手裡的小吃已經不知去向了。
我說:「墨林,你那些食物跑到哪裡去了?」
「扔了。」墨林把手指放在嘴前,悄悄說,「我聽說這家老闆很自負,若是發現客人拿了其他家的食物進門,會當場把對方轟出去!」
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北屋的窗上映出一個人影,一陣菜香撲鼻而來。墨林指點著告訴我,那裡就是好味道最神秘誘人的地方——廚房。
那個影子,就是老闆。
桌上只擺著兩道菜,一道是炒土豆絲,一道是酸辣白菜,一道是我點的,一道是墨林點的。這裡的菜實在是太貴了,墨林本來是想和我大大地飽餐一頓的,可看了看菜單上的價格,嚇得一哆嗦,最後,我們只好一人點了一道菜。別看只有兩盤菜,卻價值240元!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墨林,更不好意思拿筷子。
「不管了,來都來了!」墨林率先拿起了筷子,招呼我,「吃!吃啊!別客氣啊!」
我夾起土豆絲,放在嘴裡,確實很奇妙,嘴巴中竟然有一股醬爆小肚的味道。再仔細扒拉了一下盤中菜,除了發現幾顆花椒、辣子尖,也沒發現有什麼特殊的配料。我又夾了一筷子酸辣白菜,好香,是酸辣魚的味道。
剛剛墨林說吃,其實他一直捨不得動筷子,一盤菜120啊,都快趕上吃鮑魚了!
「你嘗嘗啊!」又換成了我招呼他,「肯定不後悔!」
他猶豫著夾起幾根土豆絲,放到嘴裡,吧唧了一會兒,突然,他臉色大變,沉得像個鍋底一般。他愣了一下,又夾起了第二道菜,剛放到嘴裡,他一下就捂住了嘴,來不及往外跑,就地開始嘔吐起來。黃的、綠的、紅的、軟的、硬的、稀的,那些小吃一股腦地從他嘴裡噴了出來。到最後,他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實在吐不出來了,卻還是一陣乾嘔。腦袋上的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