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畫像

辛欣

笛聲飄揚著,每一家的小孩都跟著笛聲跑到路上,跟在吹笛人的身後。他一邊吹著笛子,一邊往山上走去,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後,走著走著,月光漸漸被雲擋住,吹笛人和孩子們愈走愈遠,最後全都消失在山裡……

那個有著一頭烏黑綣發的小女孩正歌唱著,在陽光灑下的碧綠庭院里轉著圈,她淺藍色的洋裝有著精巧的蕾絲滾邊,藍色的髮帶與蝴蝶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可愛的裙擺隨著她的動作飄動,毫無邪氣地露出那包裹在白色長筒襪下的稚嫩雙腿。

她是如此快樂,如此無邪,當她眨著那雙灰褐色的漂亮眼睛,注視一朵跟她同樣美麗的花,或是接著唱起下一首童謠的時候,幾乎要讓人以為這世上所有的罪惡與黑暗都掩蓋不了她的純粹。

那年,她只有十歲。

在她還沒有迎接她十一歲生日的那一天,她忽然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多年以後,幾乎沒有人認識或是記得她,只因為她在這世上停留的時間實在太過短暫。

1938年,上海,法租界,羅公館。

他獨自站在她的畫像前,看著她畫中甜美的微笑,那頭烏黑亮澤的長髮披散在畫中人嬌小的肩牓上,灰褐色的澄澈雙眸充滿了無邪與天真。他想念她,但他也明白自己無法再見到她了。

他看起來有二十多歲的年紀,此時佇立於一間位於閣樓的斗室內,陽光從小窗外灑進來,灑在他同樣烏黑的短髮上。他的頭髮末端有著些許捲曲,就像那畫中綣發的女孩一般。他那雙金絲框眼鏡後面的灰褐色眼眸柔情地望著那幅女孩的肖像。

女孩的五官與他驚人的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神情有著一絲畫中人沒有的悲傷。

他究竟在為什麼哀傷?

下一刻,他用手指輕輕撫摸畫框的一角。「我好想你,莉莉。」

在那幅畫的右下角寫著一些字:「羅莉莉,繪於十歲。」

他依戀不舍地將畫像用布簾蓋起,走出閣樓,將那個房間的門牢牢地鎖上。

此時已是傍晚,不知何時,城市上空開始陰雲密布,空氣潮濕而悶熱,遠方有隱隱的雷聲傳來。羅公館——這幢老式花園別墅在烏雲翻滾的天空下陰森而又恐怖地矗立著,彷彿藏匿了數不清的黑暗的秘密。

不久之後,入夏以來的第一場暴雨終於降臨了。

那扇門的鑰匙,只有他才有,任何人都不能侵犯這個房間的私密——只有他才能永遠保有在這扇門後莉莉那不變的笑容。那是只有他才能獨佔的美好往事,而那些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莉莉也是。

他走下樓梯,看見一名同樣有著烏黑髮色,年約十三四歲的女孩開心地向他跑來。「羅洛哥哥!樓上的房間里是什麼好東西啊?」

「是你不會感興趣的東西,莎莎。」羅洛哄小孩似的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哥!」她推開羅洛,「你別想用這種敷衍的態度騙過我!」她淘氣地對羅洛眨了眨眼睛,童稚的臉上流露出了幾分女人的性感。

羅洛抖了抖睫毛,他痛恨這個年紀的曖昧不明。「行了,你該去練舞了,莎莎。」他的語氣冷淡,「疏於練習會讓你變得遲鈍的。」

莎莎不以為然地對羅洛吐了吐舌頭,「我就算一天不練習也不會怎麼樣的,我的舞技可是全年級中最優秀的呢!」

說罷,她便輕靈地在長廊上舞了起來,那舞姿就如同一個在森林裡穿梭的小妖精,她的長髮隨著每一次轉圈而甩動,輕薄的連身短裙隨著她的跳躍而揚起,她修長的雙腿宣告著她正要從少女蛻變為女人,而她已開始發育的胸部則在每一次的彎腰、轉身中,從她略微張開的領口中展示著它們的存在。

「夠了!」

羅洛不耐煩地打斷莎莎的舞蹈,「我應該說過很多次了,不要跳給我看,我不喜歡。」他端正的眉毛緊皺著。

「可是你以前明明很喜歡看我跳舞的……」莎莎有些失望地嘟著嘴。

「我現在沒有這個心情,可以嗎?去別的地方跳吧,莎莎,這裡太窄了。」

「你總是這麼說!」她突然氣憤地爆出一連串的抗議,「你跟以前都不一樣了!以前你總是喜歡我做的任何事情,可是……可是現在……」她開始哽咽,「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是一副冷淡的樣子,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討厭我了?你就不能告訴我嗎?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她開始垂下頭哭泣。

羅洛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哭,他記得以前當莎莎還小的時候,每當看到她哭他都心疼不已,但是現在看著她哭泣的模樣卻只能讓他感到一陣陣厭惡,因為他知道哭泣總是女人慣常使用的手段之一。

「……哥,你說話啊……」她走近羅洛,滿臉是淚的抬頭仰望著他,而羅洛注意到她竟然還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性地將那隻手揮打開,而莎莎卻因此跌倒在地。

他愣了一下,他認為自己剛才的力道根本不是很大,但她居然就跌倒了,並且繼續坐在地上嚶嚶地哭泣著。他立刻從錯愕轉變為厭惡,他覺得她根本就是在矯揉作態,而她此時在地上哭泣的委屈模樣更讓他從心底生起一股噁心的感覺。

一股不耐煩的情緒從他的胸口噴湧上來,他想將眼前這種令他作嘔的景象立刻逐出他的世界,並且永遠不要再看到。他一個箭步走上前,揪起莎莎的頭髮——那頭他曾經由衷喜愛的烏黑長發,不顧她的拚命掙扎以及尖叫哭喊,將她拖過長長的走廊,直至盡頭的那個陰森的房間……

窗外下著大雨。

他獨自站在那個閣樓上的小房間里,在他的面前,掛著那幅莉莉的肖像畫,而在他的身旁則立著一個畫架,上頭同樣擺著一幅女孩的畫像。

畫架上那幅畫像中的女孩,雖然也有著漂亮的烏黑綣發和灰褐色的雙眸,但與牆上的那幅卻並非同一人。

他撫摸著畫架上的那幅畫,深情卻又有些悵然若失地看著畫中的女孩,畫中的一角寫著女孩的名字:「羅莎莎,繪於十歲」。

他至今仍無法忘記幾年前的那一天,那個陽光普照的日子,他在租界教會開設的孤兒院中見到莎莎的那一天。

當時,莎莎還是個十歲的孩子,而她烏黑的綣發和那雙灰褐色的雙眸讓他驚異不已,因為她與莉莉是如此相似!

他無法遏止自己初次看到莎莎時那股強烈的懷念以及愛戀!

他想照顧她,將她放在手掌心上好好地疼愛。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收養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小天使,而他也確實達成了他的願望——他順利地將莎莎接到了羅公館,給她一切最好的,將自己所有的愛放在她的身上——為了補償他來不及給莉莉的那份愛,也為了他對莎莎所燃起的那份熱情——無關情慾,只是單純地想照顧她,看著她陪在自己的身邊。

如此而已。

他曾經以為這樣的幸福會永遠持續下去。

但是他錯了,隨著莎莎一天天成長,他發現莉莉的形象正不斷地在莎莎的身上急速地消失!

她變了,變得愈來愈像個女人,她不再是那個單純又可愛的小女孩,而漸漸地變得工於心計,喜歡賣弄風情,並且矯揉造作。尤其是當她察覺到自己正逐漸失寵後,就變得更加想要討好他,想讓自己繼續在這個家裡像個公主一般備受呵護。

而每當這時,他只會越發覺得她噁心,而她絲毫沒有覺察自己想討他喜歡的行為本身就令他作嘔。她這種因為愚蠢所造成的惡性循環已經讓他無法再跟她相處了,甚至連跟她呼吸同樣的空氣都讓他覺得不快。

這種轉變,真是讓人心痛。

他輕嘆了一聲,他懷念這幅畫中的美好時光,他懷戀著當莎莎仍是個小女孩,仍像個純潔的小天使般時的時光。

他抬起頭再次凝視著牆上的那幅畫像,他知道他還是忘不了莉莉,他沒辦法使自己不覺得莉莉的形象是最完美的——只因為她會永遠停留在她十歲的那個午後,所以她的美麗永遠不會改變。

莎莎曾經一度令他感到她與莉莉是如此的相像,但如今那種純粹的美麗已然自她的身上褪去,她不再擁有像莉莉那般的美麗,而逐漸變成一個無趣的、庸俗的女人,他對這樣的轉變感到痛心與失望,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無力阻止。

他相信這個世上必然還存在著像莉莉那般完美的女孩,他相信若是真正擁有像她那般美麗與純潔的女孩,就算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成長也絕對不會像莎莎那樣,變成一個令人作嘔的女人,她會永遠保持著那份純潔。

莎莎背叛了他,她沒有如他所期望地成為一個更加完美的女子,而是任自己墮落得任性、嬌蠻。他告訴自己,是莎莎背叛了他的愛,而一定還有其他的女孩符合他的期望——莎莎不會是唯一的,他一定能再次找到跟莉莉一樣完美的女孩。

那一天,莎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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