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欣
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生命在消失,被鐮刀腰斬的麥子,被濃葯毒死的瓢蟲。他的消失微不足道,跟高麗飯館後院的樹杈上勒斷了氣的狗沒什麼兩樣……
「平凡木偶商店,讓你緬懷過去的美好時光。平凡木偶商店,帶給你的並不平凡。」
在這個的午後,東明緩緩放下手中的報紙,緩緩點上一支煙,然後緩緩地閉上眼睛,細細回味著報紙上的那段蹩腳的廣告。他動作從容、緩慢、熟練,就如同一幕上演了一百年的默片。
窗外那有限的陽光向西移動著,他的臉很快融入到陰影中。他將半截香煙插入盛水的煙缸,紅色的火頭在淡藍色的水面上掙扎了一下,發出「嗤」的一聲嘆息。
他伸手抱起熟睡的兒子仔細端詳著。
小傢伙被驚醒,清澈如水的雙眸閃動著令人心疼的光。
「爸……」
東明用手指輕輕壓住兒子的嘴唇。
此時他的心裡充滿著苦澀。這孩子似乎天生就是讓人疼的,可是在他內心的深處卻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嫉妒。他是真的嫉妒兒子的雙眼,因為那裡面有著他沒有的純凈,純凈得不容任何雜質。而他,已是塵世遺留下的灰塵,蒼老、醜陋,充滿了俗氣。
「爸,我想媽。」
「我也想啊……」
兒子的話讓東明的心驟然緊縮,他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向掛在牆壁上的那張全家福。照片里,他在中間,左邊是兒子,右邊是個面容端麗嘴角永遠掛著笑容的女人。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意味深長……
這時,兒子掙脫父親的懷抱,蹦跳著拿起茶几上的報紙,指著廣告說:「爸,這家木偶商店我知道,就在咱們家附近,我每天放學都路過的,櫥窗里的木偶可好看呢!」
東明的嘴角露出晦澀的笑意。他撫摩著兒子的頭髮,輕聲說:「媽媽遲早會回來的,我保證。」
兒子拿起心愛的玩具手槍,歡叫著跑出房間,來到夕陽里。
夕陽里,站著東明的父母,他們彼此挨得很近,他們的身上被鍍上一層燦爛的金色,他們的眼睛同樣明亮。
看著兒子跳脫的身影,坐在陰影里的東明站起身狠狠地伸了個懶腰,轉身進了一扇門。
之後,門「咣」的一聲被緊鎖。
圍著粗藍布圍裙的老陳伸手扶了扶掛歪的木牌,木牌上寫著「平凡木偶商店」。沒錯,老陳就是這家木偶商店的老闆兼木偶製作師。
以上這個細節,發生在秋日午後的夕陽下。夕陽金燦燦的,有些凄涼的美感,黑白色的老陳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他的動作緩慢而僵硬,比櫥窗里的那些木偶更像木偶。
他永遠都那麼深沉。
說是老陳,其實他並不老,剛剛四十齣頭,但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迹卻格外深刻,使他看上去足足有五十多歲。
他曾有過一次婚姻,可就在幾年前,他老婆和兒子死於一場交通意外。之後,他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變得沉默寡言,變得不近人情。他沒再結婚,就這樣孤獨地活著,像《巴離聖母院》里那個孤獨的敲鐘人。
老陳曾是遠近聞名的巧手木匠,早年打得一手好傢具,左鄰右舍有哪一戶家裡沒有一兩件他打的傢具呢?
可是時代變了,沒人再找他打傢具了,於是他開了一家木偶商店。不光商店裡的木偶是他親手製作的,就連整座商店也是他一點一點堆積木般堆積起來的,百分之百木質結構,外形很像童話故事裡的城堡,框角上鏤刻著華麗的花紋,那些木偶便是住在城堡里的王子和公主。
老陳在門口的板凳上坐了下來,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放在乾裂的嘴唇上舔了舔,然後劃著一根火柴,點燃。此時沒有風,白白的煙霧自他的手指緩緩上升,在頭頂匯聚成了一個詭異的形狀。
這時,遠處響起了一陣高跟鞋聲。
老陳抬頭望去,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陌生女人,手中舉著一張報紙,眼睛不住地在四周打轉。
「你就是陳師傅?」
「嗯。」
來人晃了晃手中的報紙,說:「我在鎮木偶劇團工作,是看到廣告特意找來的。可真不好找哇,這一帶怎麼連個人影都沒有呢?……聽說,這一代經常有人失蹤?」
老陳看看她,沒吱聲,把目光投向了遠處。
來人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哎……我說,我是鎮木偶劇團的。」
老陳站起身,拍拍屁股轉身進了屋,「進來看看吧。」
十分鐘後,來人沮喪地出門,她本來相中了一個真人大小、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可惜磨破了嘴皮子,老陳死活都不賣。
「那,這是我的名片,如果回心轉意的話,記得聯繫我。」
老陳接過名片,看也不看就揣進兜里。
來人不禁嘆了口氣。
臨走前,她再次回頭望向櫥窗里那個小男孩。它的眼睛可真亮啊……她不禁打了個寒戰,覺得有點冷。
那人走後,老陳將店門反鎖,來到商店裡間,那裡是他的木偶製作室。
製作室里十分陰森,那是因為窗戶被厚厚的黑色窗帘遮擋的緣故。房間四周擺放著一些未完工的木偶,有小孩,有大人,有男人,有女人……它們栩栩如生,逼真極了,只是缺少一對眼睛。唯獨有兩具,它們是一對老夫婦,它們各有一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隨時會眨動。
木偶不就是丟失了靈魂的活物嗎?
儘管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木材、油漆以及膠水的味道,但老陳工作的時候卻從不戴口罩,對於那些刺鼻的味道,他的鼻子早已麻木了。他已習慣了這一切,無意改變。
老陳走到房間中央,伸手打開一盞燈。
燈光「唰」地照下來,很刺眼,他急忙用手遮住眼睛。
偌大的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寬大的工作台,檯面上平放著一具真人大小、基本完工的女性木偶,只是……少了一對眼珠。
因絕望而存在,因希望而消逝,就算得到永恆那又如何呢?仍逃不過生死離別的殘酷……
東明在黑暗之中掙扎著,他看著她遠遠地向自己走來,默默地,不帶任何錶情。他不住地冒著虛汗,聽著她乾枯的聲音。她說:「你總是對我說你喜歡我的眼睛,它透明、清澈、天真,現在為什麼不喜歡了?」
他在她的疑問中變得潮濕,望著那雙充滿哀愁的眸子不知所措。
「在我無盡的夢中,我看到了那家木偶商店,你答應我有一天會帶我去的……但是你沒有……現在我一個人在那裡,在那個地方等著你……」
說完,她遁入黑暗。
世界上,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
東明想要拉住她,忽然看見她猛地將自己的眼睛挖出!
鮮血在虛空中飄浮,蔓延到身後,消逝在永恆的黑暗中。接著,她也消失了。
此時,遠遠近近傳來嬰兒弱弱的啼哭聲,真真切切、飄飄忽忽……他向前走。在前方他看見一個小小的嬰兒,被人挖去雙眼,渾身沾滿粘稠的血!他拚命衝過去,卻一腳踏空……從此萬劫不復。
黑暗中,東明「嗷」的一聲從床上坐起,大滴大滴的冷汗順著他的額頭流滿了面頰。
那個夢境,哦不,應該是那個幻覺,幾乎每晚都折磨著他。
東明已經很久沒有在晚上睡覺了。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天一黑他就有種莫名的恐懼,他害怕一旦閉上眼睛,就會失去對周圍事物的控制。有時候他一夜要喝光五大杯濃茶,抽掉三包煙。
兒子斜躺在身旁,靜靜地睡著,小嘴微張,似乎有話要說,枕頭落在床邊,好像一個被遺棄的布娃娃。
東明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個夜晚像這樣靜靜地凝視著兒子度過漫漫長夜。
他為兒子掖了掖被角,抬頭望向窗外。窗外漆黑一團,沒有星月,天空和大地一片混沌。這時候,一陣風吹過,將窗帘輕輕捲起,又落下。
「又要起霧了!」
東明披衣下地,走到窗前伸手去關窗戶。
突然,窗外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跳躍了一下,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的心徒然一驚:那是什麼?
他伸手迅速將窗帘拉開。
黑暗中,什麼都沒有,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東明搖搖頭,也許是自己眼花了吧。
就在他再次拉上窗帘的一剎那,那個東西又出現了。這次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截拖在地上的白色裙角,在漆黑的灌木叢中轉眼就不見了。
那一瞬間,東明覺得腳下的地板被瞬間抽走,一種失重的感覺遍及全身……
良久,他悄悄從後門繞到庭院,來到裙角消失的地方。那裡有著很大的陰影,陰影里的一切都是模糊不堪的,像是藏著一個恐怖的秘密。
不過,他還是看到了她。
她就靜靜地站在陰影里,就像是長久以來一直就站在這裡,從未離開過一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