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天正式做女人

明天。

明天對我來說是一個夢寐以求的大日子,他們將會把我那「東西」切掉,使我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女人。

老實說,那東西隨身攜帶了廿五年,一直都很累贅,又不美觀。真好,終於可以擺脫它了。

心理醫生給我最後的忠告:

「祖兒,千萬別一時衝動。你明白嗎?手術之後,一切都無法挽回,你是否堅決?有沒有心理準備,接受外界的批評?……如果你有一點悔意,那麼我們可以再等一段日子。」

我望著這個苦口婆心的醫生,唉,真是,這是我自己的東西嘛,隨我如何處置。世上有很多人,總是毫無抱怨,逆來順受,溫純如海面上漂浮的一個廢膠袋,連關心自己也無能為力。這種人絕對不是我。

這事件對整個香港整個世界都沒影響,即使大家當做笑話,我反嘲笑他們的懦弱。

小小的手術而已,我完全掌握一切準確的資料,需時不過一小時,把所有的東西切除。嘩,連根拔起,頭也不回。然後再為我裝上人工陰道,便大功告成啦。我也不介意他們把手術過程錄影,作為日後的參考,因為我要令廣大的「姐妹」們明白:忍受小小的痛楚,便可過快樂的一生。這小小的痛楚,哪個女人沒經歷過?

給我驗身和曾作為時半年觀察的江醫生,也很認真地對我說:

「變性之後,你沒有子宮,沒有卵巢,女人的器官並不齊全,陰道也是人造的。你可以做愛,但無法受孕。」

當然,這便是我的遺憾。我甚至無法得享月經來潮時幾天傭懶的日子,名正言順地得到體貼。而約瑟夫也不會騷擾我。

我在六樓C座外科「矯形科」深切治療部的病床上,便思念起他來了。我咬著他今天下午四時給我帶來的蘋果。探病時間還沒到,他已在門外佇候,還帶來我最喜歡吃的蘋果——夏娃最愛吃的也是蘋果。

在他進來的當兒,因為病房並非隔離,便見兩名類似記者的物體尾隨而人,正欲舉相拍照。這兩個賤人!我才不肯讓他們拍呢,所以掩著面大發嬌嗔,叫護士長給我趕出去。

誰知他們鍥而不捨,還道:

「X,我不信我們找不到料,我們有線!」

豈有此理,一定有人收黑錢,把我的身世揭露了。我不依,偌大的一間醫院,怎麼可以隨便把病人的資料泄漏出去的?

說起來,連我爸那賤人也不知道我躺在這兒呢。我告訴他們我請了七日假期,到日本九州島暢遊,嘿嘿,當我自「九州島」回港時,他們才得悉真相,一想之下,忍不住「撲哧」一笑。

哼,這老而不,自我三個姐姐都嫁人後,一天到晚便催我結婚,早日生個孫子,後繼香燈。還說我是獨子,成籮神主牌要倚靠我了。我氣不過,讀至高三便自動棄權,出來工作。

最近的一份工,十分愜意,是在菲菲髮型屋中洗頭。他看不起我,不過也肯津貼我去拍拖。

我也試過拍拖。叮噹是深水埗的一間私校的F3女生。她熱情如火,每次去看午夜場都動手扯開我褲鏈非禮我。

美娟是電子廠女工,拿手扮斯文,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愛媚最漂亮,她是葵涌一間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小姐。有次我收工後出其不意上她的公司,忽然見她拉住一名顧客,把不知名的化妝品用力地抹在她臉上,動作非常粗魯。那人不買,她便大談她的皮膚又粗又糠,還用三字經罵她。顧客受辱,眼紅紅地逃走了,愛媚竟揚揚自得。

自此,我不再喜歡這個賤人了。

老而不見我一再甩拖,怒火中燒:

「叫他去死吧,根本不是男人!」

日子過得很苦悶——直至我愛上了約瑟夫。

當我初到菲菲髮型屋當洗頭仔時,什麼都不會。有時聽他們說:

「昨天狄波拉『壇草』整得不錯!」

原來「髮型」叫「一壇草」,還有,洗頭之前,須要「漿草」剪短頭髮,叫做「剪草」,捲髮叫「扎草」。剃頭叫「趕蟻」。麻煩的女客叫「華莫」,男客叫「華山」,等等。

全靠約瑟夫指點和關照,我不但明白一切暗語,工作得上軌道,且很多熟客,也是他彈給我的。

七時收工後,我給他洗頭按摩,他為我修面。我真感動。因為他是最紅的。很多打扮得妖嬈嬌媚的客,寧願等兩三小時,也一定要他。我看得好不妒忌。我就是吃虧在「有柄」。

心事重重,也不知向何人傾訴。媽死得早,我的繼母又不喜歡我。自從她生了珠珠後,更加不放我在眼內。爸老來得女,也只顧給她買漂亮的衣裙。她幼稚園人學那天,還得到一個粉紅色的大書包,和一整套Hello Kitty的文具,美艷不可方物,媚眼如絲地上學去。

他們偏心,把一個「外來者」看得如珠如寶。全部都是賤人。不過我是不愁寂寞的。我有一個契仔,他是二樓牛師奶的兒子,今年四歲,他出世時,我剛出糧,送了一張粉藍色的薄毯給他。牛師奶一時興起,便讓我契了他,我叫他牛仔。牛仔雖名牛仔,可一點不牛精,他的臉粉白透紅,雙眼黑如點漆——我從未見過那麼黑的眼珠,毫無機心,善良純真,令我不必防備,全力鍾愛。

一有空,便抱了牛仔進我房,給他好好打扮來欣賞。

我買了一套化妝品,有面膜膏、護膚乳霜、唇彩、眼影、止汗水、古龍水,還有緋紅的胭脂。買一套,可獲贈一個粉紅色的手挽袋,比珠珠那個還漂亮。

當我又給牛仔添妝描容,教他斜泛眼波時,驀地,門被粗暴地踢開了!

「你這衰仔!搞什麼鬼!」原來是牛師奶向我爸爸告狀,揭發我的勾當。

她一把抱走牛仔,不停地咒罵:

「死人妖,病人妖,害人害物,心理變態……」

爸怒不可遏,瘋狂地隨手拿起什麼,就把什麼砸在我身上背上,一狠狠地罵:

「真是前世唔修,你去死吧,免得眼冤,當我沒生過你這衰仔!」

最後,他還哭了起來,且哭得十分難聽,好像一頭髮瘋的狗。

我也哭起來。

——他不明白我!他不明白我!

他老淚縱橫,突地跳起,拎一張椅狂砸在我手上,一陣麻木、劇痛,幾乎暈過去。

淚痕未乾,我獨個兒去看醫生……

雖說疫愈了,但月內每逢下雨天,也隱隱作痛,時常複診,與醫生相熟起來。

他年約四十,沉默寡言。當他知悉我是被爸打傷時,對我也很同情。我如獲至親,全盤信任。

在一個下著微雨的早晨,我是第一個病人,見他閑著,而空氣中的涼薄又叫我莫名傷感,我幽幽告訴他:

「我想做女人!」

他見慣世面,不露半點驚訝,還和我聊天。聆聽我內心的秘密。

後來,我央求他給我注射女性荷爾蒙,他不肯,我在他診所淚流滿面。哀求他:「醫生,救我!」他拗不過,終於便成全我了。

最初每三個月注射一次,收費在一百元左右。後來不成了,差不多每月便光顧他。

我還在旺角的小藥房買避孕丸和胎盤素。一天一天地,我「發育」了。

我發育得很好,胸部最令人滿意,漸漸膨脹,充滿彈力。日間上班還是穿男裝,夜裡興緻勃勃地換上一Set的肉色通花胸圍和小小三角褲,有說不出的舒服和快樂,由於使用健之美健胸膏來按摩,又服食美乳素,後來索性不戴胸圍,只穿T恤,挺身而出,跌宕有致。

吸引男人注目,不知有多得意。二十五年來從沒那麼高興過。漸漸地,附近的居民都開始留意我了。

相信是牛師奶那賤人散布出去,而我爸那賤人肆無忌憚地罵街,加上繼母那賤人在人前人後又不讓我接近珠珠,所以大家都知道了。常來偷看我。

既已豁出去,便也不介意了。

身材太好,纖腰只有二十四寸,令我引以為傲,看看那批女人的士啤吠側面有如史努比,我便掩嘴竊笑。

有時,我也愛塗脂抹粉了,勻上一抹腮紅,嬌俏可人。避免體毛有礙觀瞻,還使用市面新興的脫毛紙,貼在腋下或小腿,掃勻之後用力一撕,毛便隨紙脫落了。乾淨、迅速,一點也不疼,比音或熱蠟好得多了。

打扮停當,上到街時,街口士多的崩仔強便會對我眼睛色迷迷,我愛問他:「今天好看嗎,唔?」

他把我上下打量,說一句:「普通啦。」

我便生氣了,馬上回去,重新更衣。還細意用摩絲把頭髮蠟起,拈幾根劉海,輕輕作不經意狀垂在額前,噴上水,再亮相去。

直至他忍不住也誇我漂亮時,才揚長而去。哼,煩死這賤人也好!

上個月爸煞有介事地告訴我:

「你姑姐由紐約回來探親,我們去吃填鴨,你那天要出席,知道嗎?」

他已有好一段日子不跟我交談了,這樣叮嚀囑咐,無非是不想姑姐得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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