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恍惚的奶茶

昨天沒有來。

今天她會不會來?

已經兩點十七分了。過了午飯時間——不過有時候她來得很晚,好像是要把工作趕完了才出來吃飯,而她又很少吃「飯」。

來了來了。阿偉見到她,笑意從心底爬上他的臉。眼睛一亮。

她的同事,三男兩女,都已經吃好,要走了。她才來。

阿偉馬上裝作很隨意地招呼。

這是一家茶餐廳。在這商場,不止一家茶餐廳,也有快餐廳和麥當勞,提供純功能性、快捷省時、要求不高的食物。她光顧他們,一定是因為茶餐廳特有的奶茶吧?

「要什麼?」

水牌都寫著飯菜和今日介紹,視廚房買到什麼新鮮的。但「茶餐」永遠是:「A豬扒、B雞扒、C雪菜肉絲、D餐肉蛋——米粉和公仔麵。牛油方包。火腿奄列。咖啡或茶。凍飲加二元。多士加一元。改烏冬加三元。」

「要C餐——不,還是改B吧。」想了又想,「有點咳嗽,還是要C。」

她說話很慢,很溫文。但總是改來改去,即使天天同樣的四個選擇,仍得考慮再三,可見為人執著,有要求,挑揀最合心水的才肯。

阿偉撕掉他落單小本子一張又一張紙頭。耐心地:

「今天是要C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唔」地點頭。

阿偉把原子筆順手插回他那件白色的制服上衣口袋中,那兒已有數十條斑駁的藍線,洗也洗不清——他的生活,就是那洗也洗不清的,變成灰黃色的白上衣。

她也愛穿白。白裙,白T恤,白上衣……很乾凈,很白。人瘦,穿白不顯胖,但太瘦了點。

「又不吃飯?」阿偉搭訕,「光吃面和米粉無益的,不夠營養——」

「奶茶少奶。」她只叮囑。

阿偉笑:

「我知道啦。」

出示他的單:

「看,一早便寫定了。」

又強調:

「我們的奶茶香濃,又提神……」

總是他一個人很熱心地自說自話。五英尺十一,得俯首逗一個冷淡的熟客閑聊,人家卻目中無人。

「喂,又『吃檸檬』啦?」

收銀的胖萍帶點妒恨地嘲笑他:「人家是秘書會計,又識電腦。人望高處,誰理睬你?」

阿偉狠狠瞪著她。口舌便給:

「再嘈我強姦你!」

「夠膽向你夢中情人講!」

——不是沒有慾念的。

一回她上廁所,走過濕漉漉的廚房,在女廁門外等。剛好他小便,自男廁出來,打個照面。應該馬上出去開工的,但拖拖延延,從不洗手的他竟然在水龍頭下慢慢洗手。他靜聽斯文的她的小便的聲音,想像她半褪的內褲。他還卑鄙到蹲下來自木板的縫隙偷看她的腳,忖測接著的動作……

女廁的門打開了,他面不改容,若無其事地去落單。有點面紅,有點笨拙,但沒有人看得端倪。

他自水吧取奶茶,不忘再囑:

「少奶。」

把奶茶端到她桌上,忽地潑瀉了。

她皺眉。望著那個杯子。

「是漏水?我換過一杯給你。」他殷勤地,忙把只剩大半杯的奶茶換走,換一杯滿的。

她有沒有男朋友?

間中,有類似同事的男人一起,但話不投機,阿偉聽得一清二楚。

「改天我請你去嘗嘗星馬的『拉茶』,好嗎?」

「我見過那些『拉茶』,把奶茶由一個小桶自幾尺高倒進另一個小桶,這樣『拉』來『拉』去,變得不冷不熱,空氣那麼臟,都給『拉』到茶中去了。」

「但『拉茶』很香滑啊,你沒試過——」男同事有點不忿。

「我還是喜歡這兒的奶茶。」

阿偉頓覺得她是知音,覷個空兒幫腔:

「奶茶是煲出來的好喝,我們的師傅也『拉』一兩下,貪它的衝力,但不會表演雜技一樣的。」

男人不搭理,怪他多事。

但她順著話題:

「還有那些『飛天通菜』也像雜技呢。」

是一個相當挑剔,頗有原則的女孩,一點點的不順眼或不遂心,也不將就。這個花巧的男同事,覺得沒趣,後來也沒什麼往來。

起碼,阿偉再沒見他倆共坐,又放心了些。

但正如肥萍道破:他自己是什麼東西呢?一個初中畢業年近廿七的茶餐廳夥計。返中班,收晚上九點。一個月連下欄也是幾千元。天天低著頭打工,沒有位子坐。沒有女朋友。

晚上八點半,忽然見到她。

「咦?還沒有收工?」他衝口而出親切地問。

「要一碗什錦麵。」她沒答他,「不,河粉好了。要白魚蛋,不要咖喱。不要韭菜和豬紅,怕血。」

剩下合意的是蘿蔔、豬皮和麵筋了。又怎算「什錦」?

他聽出她聲音沙啞:

「不舒服嗎?」

「有點發燒,但要開OT。」算是回應了他第一個問題,「四五月,特別忙,要做年結,又要清單據,埋數。好累。」

把面端上時,他看錶:

「我們收九點。不過你慢慢吃,可以等一陣。」

又做了一個出軌的動作,把辣油收了:

「不要吃辣。」

她要白魚蛋,不知多惜身。但有個陌生人在病中那麼體己,她微笑一下。

「住得遠嗎?」他問,「外面下雨。」

「南丫島。」她一口一口細意地吃河粉,「不要緊,尾班船開十一點多。我還有些手尾要回公司做。」

自己九點收工,好想好想送她,但又不敢。高攀不起。幾番遲疑,阿偉拿一把杏色的格子雨傘放到她桌旁。是在一堆中選中,顏色最淺的。

「這傘你用吧,我們大把,都是客人遺留下的。這把顏色好些。」又道,「奶茶是送的,給你提神,不收錢——別讓老闆知道。」

「你人真好。」

她拎起傘,大概因為病,又大概因為阿偉自己的遐思,總覺得她飄飄浮浮的像個會走的夢。

「我叫阿偉,你呢?」

「阿思。」

——是阿思?阿絲?阿C?阿施?

阿偉直覺地認定,她是思念的「思」。

這白色的夢走遠了。

目送她的背影,阿偉抑壓他那發情公狗的雀躍,只是患得患失,步履輕快又沉重。萬一她以後開OT,要坐尾班船,她不必孤零零了,他好希望可以送她。

他不怕她奄尖、挑剔、執著、小眉小眼、白不粘塵——基本上,他是為了侍候她,寵壞她,所以相識。

大雨下了一夜,慶幸借了她一把傘。

第二天,她沒有來。

病了?休息也好。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奇怪,沒有出現。糟了,是逃避嗎?都恨自己急進,得罪了她。到底是瞧不起?阿偉悵然若失,更加自卑。

——直到這天,他在客人留下的報紙上,見到一段新聞:

妙齡少女割脈自殺。

有她的照片!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名字是施潔貞。不是思念的「思」。她姓施。

他大吃一驚,不能反映……

下午,她的同事在竊竊私語:

「就是那晚開OT。」

「寫字樓都沒什麼人,太危險了。」

「是在後樓梯嗎?」

「受傷不輕。」

「刮刀刮的。不肯呀,滿身血——」

「她求看更不要報警。」

「好羞的,當然不要報警。」

「十九樓說出來的——他們會不張揚?怎捨得不說?全幢都知道了!」

一個文靜內向的會計小姐被強姦了,歹徒逍遙法外,好事的群眾把消息在茶餘飯後傳揚開去。心中容不得一點沙石的她,辭了工,又沒臉見人,身邊無人關懷,想不開……便是這樣的故事——割脈?她連豬紅的也不吃呢。但她「解脫」了。

這些八卦的沒有切膚之痛的局外人,還在耳語:

「像她那樣的性格,二十三歲了,又沒有男朋友,會不會仍是——」

啪!奶茶被用力一頓,憤怒地打翻瀉了一卓。阿偉的手緊捏著拳頭。像輻射後遺症,胸中有火,苦不堪言。想吧所有人痛毆,想殺人報仇。

但誰留意到他的表情?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比起來,他更是毫無關係的一個閑雜人等。

阿偉沒追問,也不打聽。

他但願一無所知。但願是被嫌棄的癩蛤蟆,不屑一顧從此失蹤。任何結局肯定比現在這個好,比這美滿。就不用折磨。

哐當!他神情恍惚,又打破了碗碟。

不是失戀,是生離死別。

是收音機常播的熱門歌,黃品源的《那麼愛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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