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媧的扇子

女媧獨坐在河邊很久了。

來之前,她走在茫茫無際的大地上。日子是以日升月落來計算的,但對一個寂寞永生的女神來說,並無半點意義。

一萬八千年了,自盤古在混沌一團像個雞蛋半的物體中乍醒,以天賦蠻力劈開困境,陽的、清的、輕的東西冉冉上升,陰的、濁的、重的東西緩緩下沉,變成了「天」和「地」。壯盛的盤古開天闢地,又過了一萬八千年。

「這個巨人現在在哪兒呢?」女媧想。

他死了。口中呼氣化作風雲,聲音變成了轟隆的雷霆,雙目是太陽月亮,手足身體是大地的四極和五嶽,血液是川流不息的江河,筋脈是山道,肌肉是沃土,頭髮是星星……整個身體各項零件,造就了時間的花草樹木、珠玉金石,連流出的汗液成了滋潤萬物的雨露甘霖。

塵世間什麼都有了,卻失去了盤古。他來一趟,為了鋪排?抑或製造複雜?

「唉。」女媧嘆了一口氣。

女媧由誰所造?她自己也不清楚。她來了,為了什麼?這更是一個謎團。

絢麗的晚霞映照她孑然一身,連個說話的對象也沒有。這嘆氣,也只是迴音。某些時候,她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被放逐在巨大冷宮中的棄兒?

空曠的天地之間,清澈的河水反映了她的人面捨身。她再美,也是毫無生氣,一泓死水。

女媧信手拿起一塊黃土,揉揉捏捏,再加上自己一樣的五官,拉扯成四肢,吹一個口氣,「它」活過來了!

「咿呀!」小泥人發出歡呼,表示他獲得了生命的快樂。

女媧高興極了,成功感支撐她不分晝夜,捏制了很多很多「人」。直至累得不能動了,找了一根藤繩,伸進泥土中,一攪一和,沾滿泥漿的藤繩被她四下揮舞,遍地灑落,每到落處,便成為一個小泥人,愈來愈多,愈來愈簡陋,但生命力愈來愈強。

相比早一陣親手捏制的,這些顯然是次貨。精緻的一批,不免驕其鄉里,自視高人一等,乃富貴精英。面目模糊的一批,芸芸眾生,貧賤平庸——但不管甚是,都是中性。

這麼人,或者或者,不多久,一一萎謝倒下來,塵歸塵,土歸土,還原作一塊黃泥。

「死一個少一個。」女媧自言自語,「再這樣下去,我還得天天去造人,多無聊。這差事應由他們自己負責才行。」

女媧明明是神,怎甘淪為玩具製造商,或長期重複同一動作的工廠女工?

正煩悶的當兒,忽聞巨響:

轟!

天塌了。

支撐天穹的四極突然折斷,像四方樑柱毀壞,屋頂亦隨時坍塌。

發生了什麼事?

女媧只見宇宙起了巨變。天崩地塌,天不能覆地,地也承載不了天,熊熊烈焰窮凶極惡,浩瀚淫水摧枯拉朽。猛獸吞食人類,惡魔攫抓老弱,不知何日方止。

幸好發生了這樁大事,無聊的女媧又有了新任務。一日七十化育的機械式操作女工,挺身而出,以奇謀妙計補天去。

這一陣她忙透了。

是一個奇偉瑰麗的大project,刻不容緩。女媧先熔煉了五色石塊,熬成濃稠的石漿,用來一下一下修補天上那道裂縫,直至它不再漏了。

大海中閑來遊盪的大龜,因氣數已盡,誤打誤撞,被女媧折斷四腳,樹立在大地四方,充當天柱,重新撐起天空。興波作浪的水怪黑龍被殺掉了,大地歸於平靜。大火過後,殘留的蘆葦燒成灰,堆積厚重,用以堵塞洪水泛濫。

大自然的災害平息了。

女媧又覺得日子很長。她做得再好、再美滿、再成功、再偉大,又有何用?

這些層次低的人,再感激、再歌頌、再崇拜,她一點笑意也擠不出。

但既吧他們造出來,也是一番心血,總不能由他們自生自滅,最終化為烏有。

「人有什麼辦法自行繁殖呢?」她瞅著大地的植物,「有種子,有土地,植物就能再生。但人呢?想不到人比一朵花一根草還窩囊。」

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女媧開始拈起人類來仔細研究,這個按按,那個拉拉……弄死了好幾個,終於她悟了。

「這些高大強壯毛髮旺盛的,可以輸出種子;那些小巧溫柔有無比耐性的,便可當土地,接納種子,培育新生命。生生不息,成為人類的責任了。」

既已相同,便著手分了「男」、「女」、「陰」、「陽」、「雌」、「雄」……由他們自行配對:種子找到土地,土地找到種子,便能繁衍後代——淡然,在分批的過程中,也不小心出了謬誤,原本分成「男」或「女」的,一時失手按錯了,或扯多了,造成他們性別的顛倒,心理上不平衡,找不到原來的身份,連「性取向」也與別不同,真是無辜。

但天地之大,只有女媧一人在經營大業。日久生厭,影響情緒出岔子。她不但變老了,也變醜了,提不起勁,甚至對自己放棄。

她造的人,男男女女,亦悶悶不樂,奄奄待斃似的。臉在人海中尋尋覓覓,得享心搖神盪之歡的這個基本程序,也漸漸乏味。

「事已至此,我得為他們『催情』!」

臉自己也未經情懷跌宕欲仙欲死,她又如何去「催情」呢?難道一切只是紙上談兵嗎?

——除非遇上一個誘惑的男人。

當她回過頭來,竟見到他。心一動……但這男人道:

「女媧,我是你哥哥。」

「哥哥?——」

女媧回憶萬年的過去,從來沒遇上一個同類。

同她一樣原始、漂亮、智慧、充滿創意和悲憫的天神。即使她用黃土造了無數小泥人,賦予生命,亦朝生暮死,不可久存。

她定睛瞧著這自稱是她「哥哥」的男人。

「我是伏羲。」

伏羲人面鱗身,長得高大威武,且聲如洪鐘。他說是女媧的各個,除了驗DNA不知可有何憑證?女媧能造人,可補天,功力不凡,她人面蛇軀,看來同眼前的伏羲有幾分淵源。

卻裝出千般傲慢:

「你從何而來?」

「我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他有點迷惘,「爬過天梯,走過峽谷,登山涉水,赴湯蹈火,心中一直只念著尋找一個親人——非常非常親愛的人。可我一直沒遇上活生生的同類,此刻才見到你——」

「我沒有兄弟姐妹。」女媧嘆道,「我是最孤單的女人。」

女媧又面帶得色:

「可世上蒼生,都是我親手造的,看!」

「不,世上早已有人了。」

——在古老的時代,更遙遠的過渡。一片極了聖土,「華胥氏之國」,人人健康俊美,不怕火燒,不怕水淹,在空中行走如履平地。林木蔥鬱,風景優美……

這天有位姑娘,走到走到沼澤的雷澤去遊玩。忽見幾個巨大的足印在沼澤地旁。多麼稀奇的足印!她想,比我的巨大多了。

姑娘覺得很有趣,就用自己的腳試探踩上去,左腳完了,再試右腳。邁著步子真好玩。

——這一踩,只覺得肚子一動。

姑娘懷孕了。

雷澤旁的足印,是雷神所留。他每拍打自己的肚皮一下,天就響一聲雷。

「我便是雷神的後代了。」伏羲道,「後來發生災劫,天崩地裂,一切化為灰燼。母親臨終,著我往前走,不要回頭,若是找到一個相似的人,便是我的妹妹。」

「莫非我也是那個足印的成果嗎?為什麼我流落至此?我是誰……」

是的,她造人,誰造她?這個問題在她的腦海中盤桓了億萬年,完全沒有頭緒。

伏羲的出現,叫女媧一下子編入凡塵俗土。

她以為自己是創始者——不,她也是世上一員。以為自己一手造人?她也不過為人所造。思前想後,不僅泫然。一時之間,軟弱、善感、哀愁,她渴望有人多加呵護憐愛,一訴衷腸。

女媧信手拈起一個葫蘆為斗,竹管插在大腹,頂端鑽一吹孔,一吹震動薄葉,發出美妙的樂音。

當這笙簧十三管的樂音隨風飄散,飄蕩人間,男男女女不僅為之陶醉,心已酥麻,人亦溫柔。只覺得塵世萬物,沒有比兩情相悅更加重要,一切爭鬥、痛苦、饑寒、擔憂、仇恨……通通拋諸腦後。男與女跳月累了,便擁情投意合的伴侶,離開人多之處,到幽僻地方談心和交合。

這就是「愛情」和「婚姻」吧?

這笙簧就是她百思不解的「催情」靡靡之音吧?

何以開竅?

只因她心中也愛上了伏羲,才有此絕妙的靈感創意。

伏羲的心跳也開始痛平日不一樣,他找到了妹妹,兄妹重逢,是血緣之親,一脈之愛——但,何以自己反而有種奢想,有陣揮之不去的慾念?都是樂音惹的禍?

我們製作樂思,搭配婚姻,刺激情慾,促進生育,造福萬民,可是,自己呢?二人心中所念,同屬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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