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夏天,地氣上騰,空中起伏著一浪又一浪的暑熱,真受不了,但她仍重衣密裹。
小芳獨個兒默默坐在水邊,穿著長袖衣服,還用絲巾帽子把頭臉包起來,只留一道小縫,窺看外面世界、飛鳥和蝴蝶。小芳完全把自己收藏,逃到無人之境,只因沒臉見人。
五個月前,十九歲念美術系的小芳仍是一個漂亮得有資格橫行霸道的野蠻女友。她成績好,又是「系花」。
「總是我打電話給你。」男朋友小偉埋怨,「你從來不打電話給我。」
「我沒有特別的事情找你。」她高傲地笑,「而且你一定會打電話給我的。」
「你有時也會想起我的吧,難道不可以隨便地談幾句?」
「隨便有什麼好談?」她道,「反正是你找我。」
「可你不知如何又關機,找不著,有點急。」
「人家有事當然不聽電話。」
「你不是有兩隻手機吧?」
「才怪,有這個必要嗎?我推的比接的多!」
「晚上睡覺前想聽聽你的聲音。」他遷就著,「沒事也可以聊幾句。權當獎賞我一下?」
——無聊吧?可是戀愛中的少男少女不外因這些小眉小眼的思念和埋怨而拌嘴。誰愛誰多一點,就被吃定了。
小芳之前有好幾個男朋友,那是「之前」。
噩夢什麼時候開始?
五個月前的一次意外,家中電線短路,引發火災,她在浴室spa,浸泡在薰衣草的香氛中,昏昏欲睡。直至驚覺逃生時,跌撞仆倒,右邊臉被烤爛,頭骨還破出一個洞。
她情願步入鬼門關算了——幾經搶救,臉容盡毀,除了失去右臉,還失去鼻子。傷口癒合很慢,肌肉被牽扯成一團。
醫生為她進行植皮手術,但手術不成功。
每天活在痛苦和自卑的折磨下,小芳十分討厭自己。
「更討厭夏天了!」雖然她姓夏,「熱得生痱子也不能把外衣圍巾脫掉。」
來自單親家庭,是母親的掌上明珠。母親在一家德國人公司茶水部打工,四處奔走求援手。小芳卻自暴自棄,遠離人群,孤獨地度過漫漫長日。
別說小偉,連什麼小郭、小軍……都在她的生命中刪掉了。漸漸,收不到男孩的來電,她也不再打出去——當初她就從不主動,只享被追之樂,現今更加沒有獎賞一下對方的尊嚴。
有風駛盡帆?一旦沒風,船也漏了,快沉沒了。這一天快來,她覺得才十九歲,遮掩半邊臉孔如何度過「殘生」?那麼年輕,已經沒有希望。小芳一片空白地坐在水邊,不敢靠太近,怕看到水影,怕面對一切。每一坐就一整天,直到黃昏日落,無限悲涼:
「一天又過去了。」
母親關心她,日常只在遠處觀望相陪,不來打擾。不知可以說些什麼話語,任何安慰都空洞乏力,愈說愈鑽牛角尖去。脾氣暴躁得生人勿近。
「小芳。」
只聽有人喚她,頭也不回:「別煩我,離我遠點。」
「小芳。」怯懦又誠摯的聲音,「是我。」
她冷冷回頭自小縫往外一瞧,是個陌生男孩。
「我不認識你。」她把自卑「武裝」起來,「別說廢話。」
打量一下對面這個男孩,也真夠丑了。
他長得挺強壯,方頭大臉,雙目渾圓,看來有神,可是皮膚又黑又粗糙,腮臉和而後還長了些疣粒。笨手笨腳的大男生,在女孩跟前窘迫不安,小芳最愛奚落這些心儀美女的暗戀著——「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端盆水照照影?」撇嘴嗤笑一番。可她今天已喪失資格。
「幹嘛?」她嘲弄他:「我變醜了,上門的都是同等級的貨色嗎?」
說著說著,悲從中來。命運就是欺負她,還再踩一腳,唯恐不夠重創:「嗚嗚嗚,你不要過來!你不要拐個彎諷刺我!」
她哭著暴喝:
「我不要同情!」
嚇得男生止步:
「不,我只是想交個朋友。」他淳樸真摯的大眼睛眨也不眨,「我叫小哈,住這附近,以前見過你,知道你。可不敢高攀——」
「又來了!」她余恨未息,「我出事了,咱就平等了。」
「當然不會。」他微笑,「你還是跟從前一樣——變醜了一點點,但是沒有變蠢啊。我看過你的畫畫,好棒,你扔掉的草稿我還偷偷地藏起來過兩張。」
小芳不但很久沒畫畫,她還退學了,不願接觸一切「美」的東西。不再追求賞心悅目,看不得世上漂亮的皮相,她已徹底地被意外和不幸打敗,只卑微地苟活。
「你只不過失去一些皮膚和肌肉吧。」小哈道,「你的手腳無恙,腦袋還是一樣靈,你的才華半分也沒受影響。」
小芳不語。小哈又道:
「難道你認為皮相比一切重要嗎?藝術家只靠一張臉而活嗎?你沒想過來世上一趟,無論如何一定要丁點的貢獻才甘心嗎?」
小芳心情好了些,沒好氣:
「喂,小哈,你呢?你的『貢獻』呢?」
「我呀——」他竟自信滿滿,「我不是什麼藝術家,可我的皮肉心膽……都有用,可以器官捐獻,造福人群。」
小芳沉思。小哈還打個哈哈:「我充滿內在美,說不定這些疣粒的膿漿,也可以捐贈呢!」
瞧他大作「珍稀寶物」狀,小芳忍不住:「嘩!好噁心呀!不要臉!」
小芳裝作嘔吐,二人笑起來。夕陽下,暑氣和怨氣都消退了。小芳重拾一點自信:
「明天早些來,給你畫個像。」
「明天?」
「不行嗎?」
「——明天有事。」
「那後天呢?」她是個閑人。
「唉!」
小哈長長嘆了一口氣:「我盡量吧。」
「什麼意思?你有什麼秘密?」
等到小哈出現時,已是第四天黃昏。
小芳如常天天到水邊靜靜坐著消磨總也過不完的時間。以前沒有目的沒有知己朋友,也拒絕同情,倒不感覺等待的焦灼……
「小哈!」她見他遠遠地緩步走來,忍不住高喊:「你怎麼這些天才來——」
小哈走得很慢,有氣無力的樣子,看來像生了一場大病。他比她還畏光,也穿了長袖上衣,戴了帽子。太陽下山,暑氣未消,但天色暗了,也涼快點。
「你臉色好差。」
「我患了感冒。」他問,「你還要給病人畫像嗎?」
「等你好了再畫吧。」
「不。」小哈苦笑,「好歹來了,現在給畫。」
「我不。」小芳回覆了刁蠻本色,「模特兒不在狀態中。」
「寫實嘛,誰又永遠在『狀態』中?還是把握一下時間——」
「唉小哈,我們時間太多了。」小芳伸手摸摸自己那張燒傷的臉,扭扯成團見不得人的皮相,「下次吧。」她有點緊張有點興奮,「告訴你一個喜訊!」
青春少艾遭火災毀容的不幸,在母親的公司傳開去。母親是這家德國人公司茶水部的女工,但熱心人士非常同情。眼看中國的植皮整容重塑臉孔技術也許救不了她,所以主管的經理和同事們奔走一下,為她籌款,好安排到德國慕尼黑技術大學的附屬醫院做手術。
「聽說那兒的主治醫生曾做過複雜的重組面容手術。」小芳滿懷希望,「可以從胃部取出軟組織,還我一個鼻子;從大腿取出皮膚肌肉,還我一張臉……」
「太好了!」小哈打真心為她高興,「你什麼時候去?」
「事情剛有轉機,現在等大學系裡同學們集資,多一點錢,我就更有信心了。」
「可惜我沒什麼錢……」
小芳體諒而感動地,靠近這個貌丑粗壯但善良的大男孩,擁抱他一下:「你有心我已經——」
「呀!好痛!」小哈忽地慘叫一聲,退後兩步。
「怎麼啦?」小芳詫異,「疼?受傷了?」
小哈開玩笑道:「剛脫了一層皮。」
自她絲巾帽子密裹的小縫中,小芳只見他臉容蒼白,皮膚薄得彷彿見到血管:「小哈你要保重身體。好起來。」她又道,「以後某一天,你將看到一個全新的我——儘管回不到從前,我也一定有臉見人!」
小芳今天心情變好,開始滔滔不絕,自閉憂鬱五個月來未曾如此健談過:「不開心的時候,傷口特別痛,日子特別難過——可我現在傷口不難么痛,反而有點癢。它就像等待春天那樣癢。我知道我一定會好過來。」
「我等你好消息。」小哈虛弱地道,「不知是否能夠送行。」
「下個月才知道啟程日子。」小芳趕他回去,「瞧你半死不活的,快回家休息,不準亂跑!」
小哈默默垂首回家去。他依依不捨地回頭來,向小芳高聲道別:「小芳,好好過日子,好好畫畫,要樂觀,永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