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唐密露出相當謹慎的神氣,望著秋蓬塞給他的一包東西。

「就是這個嗎?」

「是的。要小心,不要灑在你身上。」

唐密小心的聞聞那個包,然後精神勃勃地說:

「啊,真的要小心。這難聞的東西是什麼?」

「是阿魏樹脂(Asafoetida),」秋蓬說。「一個女孩子要是有一點這種氣味,男朋友就不會對她那麼股勁了,這是報上廣告的話。」

「有點兒B.O.(孤臭)的味道。」唐密低聲說。

以後不久,逍遙賓館發生了好幾件事。

第一件事是麥多斯先生房裡發現的那種「怪味兒」。

麥多斯先生本不是一個喜歡訴苦的人,起初,他只是輕描淡寫的提到過這件事。後來,他的口氣就愈來愈肯定了。

大家舉行了一個秘密會議,普林納太太應邀出席,經不起大家一致的反對,她不得不承認,那間房裡確有一種氣味,是一種很顯著的,難聞的氣味。她說,也許是煤氣爐的開關漏氣的關係。

唐密彎下身,懷疑的聞了聞。他說,他以為那股氣味不是由那兒來的,也不是地板下面傳來的。他本人認為一定是——來自一隻死老鼠。

普林納太太說,她聽到過這一類的事情,但是,她確信逍遙賓館是沒有老鼠的,也許是一隻小老鼠,不過,她本人從來沒看見過這兒有小老鼠。

麥多斯先生很堅定的說,他以為這種氣味表明,至少是有一隻老鼠。同時,他又加了一句,而且態度更堅定,除非想辦法解決這問題,他就不願意在逍遙賓館再多住一夜,他要求普林納太太替他換一個房間。

普林納太太自然說,她正預備建議這麼辦。她說:這裡唯一的一間空房間,是一間相當小的房間,並且,不幸的很,那裡不能眺望海景。但是,要是麥多斯先生不介意這個的話——麥多斯先生說,這個,他倒不在乎。他的唯一願望就是躲開那種氣味。普林納太太聽到這話,便陪著他到一個小房間去看看。原來,那房間的門碰巧正對著布侖肯太太的房門。同時,她便喚那個患腺狀腫的,半痴的下女比特麗斯去「搬麥多斯先生的東西」。她還說明:她準備派人去請「一個男工人」把地板打開,搜尋那氣味的來源。

於是,事情就這樣圓滿解決了。

第二件事就是麥多斯先生患了花粉熱,這是他起初的說法。後來,他又含含糊糊的承認:也許只是著涼了。他不住的打噴嚏,流眼淚,麥多斯先生那個大綢手絹兒一掏出來,附近的空氣里隱隱約約有股生蔥臭味,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件事。事實上,是上面的濃烈香水把那種刺鼻的臭味蓋住了。

最後,敵不過不斷的噴嚏和流鼻涕,麥多斯先生只好上床去休息。

布侖肯太太接到兒子道格拉斯的來信,就是在那天上午。布侖肯太太非常興奮,結果,逍遙賓館裡的人都聽到這個消息。她說:那封信壓根兒沒受到檢查,因為,幸而是道格拉斯一個朋友趁休假之便替她帶來的。因此,這一次,道格拉斯寫得很詳細。

「這就表示,」布侖肯太太嚴肅的搖著腦袋說:「對於實際的情況,我們知道的實在不多。」

早餐以後,她回到樓上的卧室,打開那個漆匣子,把那封信收起來。她在信的摺縫中灑了一星星不易注意到的米粉,然後,再蓋上匣子,緊緊的按一按。

當她離開房間的時候,咳了一聲,於是由對面房間就傳來一聲像是做戲似的噴嚏聲。

秋蓬笑了笑,便繼續往樓下走。

她已經透露消息,她要到倫敦去一天,因為她要同她的律師商量一件事,同時購置一些物品。

房客們現在都集合在一起,親切地為她送行,並且托她辦幾件事。她們說:「當然啦,這只是請你得便的時候辦辦的。」

對於這種女人們的嘮叨,布列其雷敬鬼神而遠之。他如今正在看報,不時高聲地批評:「該死的德國豬玀!居然用機關槍掃射街上的行人。殘暴極了!我要是我們的軍政當局呀」

秋蓬和他分手時,他還在計畫著,要是他負責策劃軍事行動的話,他會怎麼辦。

她由花園裡繞過去,找到白蒂·斯普若。她問她要她從倫敦帶什麼禮物來。

白蒂正在大喜若狂地用兩隻毛抓一隻蝸牛,樂得咯咯的欣賞自己的傑作。秋蓬問她:「貓貓好不好?圖畫書好嗎?還是圖畫書的顏色粉筆?」白蒂便決定了:「白蒂要畫畫。」因此,秋蓬便在她的購物單上添了一項顏色粉筆。

秋篷本來打算由花園盡頭的小路回到前面的汽車道。她走過去的時候,意外的碰到卡爾·德尼摩。他正握緊拳頭,在牆邊上靠著。秋蓬走過來的時候,他轉過臉來。他的面孔平常是冷冷的,如今因為感情激動,直抽搐。

秋蓬不自覺的停下腳步,問道:

「有什麼問題嗎?」

「是的,樣樣事都有問題。」他的聲音啞啞的,顯得很不自然。「你們貴國有『非驢非馬』這種說法,是不是?」

秋蓬點頭說: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種情形再也不能繼續了,我告訴你,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我想,頂好一了百了。」

「你這是什麼用意?」

那年輕人說:

「你一向同我談得來。我想,你會了解的。我是因為痛恨納粹的毫無正義和殘酷手段才逃出自己的國家。我到這裡來是尋求自由的。我恨德國。但是,唉!我仍然是德國人,這是任何力量不能更改的。」

秋蓬低聲說:

「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困難。」

「並不是那個問題。我告訴你罷,是因為我是德國人。在我的心裡——在我的感情上,德國仍然是我的國家。有時候,我在報上看到德國城市讓你們炸了,德國的軍人奄奄一息了,德國的飛機讓你們擊落了。這時候,我想,那些死的人都是我的同胞,我就很難過。那位性情暴躁的少校念報上的消息。聽到他說『德國豬玀』的時候,我就不禁怒火上升了,我簡直受不了。」

他鎮定的接著說:

「因此,我覺得,也許還是一了百了的好。是的,一了百了。」

秋蓬緊緊握著他的臂。

「胡說。」她堅定地說。「你當然會不高興,任何人都會的。但是,你必須忍耐。」

「但願他們能拘禁我,那樣還好忍受些。」

「是的,也許是的。但是,你現在所擔任的是有用的工作——這或許是我聽人家說的。不僅對英國有好處,對全人類都有好處。你在研究消除毒氣的問題,是不是?」

他的神情變得稍微快活些。

「啊,是的。已經慢慢有很大的成就了。我現在研究出一種方法,非常簡單。這種消毒劑很容易制,但是,應用的方式很複雜。」

「哦,秋蓬說。「這是很值得努力的工作。任何減輕痛苦的方法都是值得研究的。只要是有建設性的,而不是破壞性的工作,都是值得努力的。自然啦,我們提起敵方的時候,是免不了要用難聽字眼兒的。在德國,他們提起我們,也是一樣。他們那兒有許許多多像布列其雷少校那樣的人,他們罵起我們來,口吐沫子。我本人就恨德國人。我一提起德國人,心裡便引起一陣陣的噁心。不過,我想起一個個德國老百姓的時候,我的感覺就不同了。譬如:終日盼望兒子消息的母親,離家赴前線的壯土,收穫的農人,小店的老闆,以及我所認得的一些和藹的德國人。我知道,他們也不過是一些普通的人,我們感覺到的都是相同的。這才是真正的。其他的只不過是戴在臉上的假面具。那是戰爭的一部份,也許是不可或少的一部份,但是,那是瞬息即逝的。」

她這麼說的時候,她就想起那個護士的話:「光是愛國心是不夠的。我的心裡切不可有仇恨。」這是不久以前唐密想到的話。

那個實在最愛國的女人所說的話,唐密夫婦一向認為是最上等的犧牲。

卡爾·德尼摩拉起她的手來吻一吻,說:

「我要感謝你,你所說的話是對我有益的,也是有道理的。我一定要更忍耐些。」

「哎呀!」當秋蓬走下山來往城裡去的時候,她這樣想。

「在這些人中間,我最喜歡的人竟是德國人。這是多麼不幸!這樣一來,樣樣事都糟了。」

計畫周詳是秋蓬的最大長處。她雖然並不想去倫敦,但是,她認為,既然說要去,還是去的好。她要是不去倫敦,只是隨便到別的地方走走,以後這件事就會傳到逍遙賓館。

是的。「布侖肯太太」已經說過要到倫敦去,她就得去。

她買了一張三等車的來回票,剛剛離開售票處,便遇到雪拉·普林納。

「哈羅!」雪拉說。「你到那兒去?我剛剛到車站去查一個包裹,好像是投錯地方了。」

秋蓬便告訴她自己的計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