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八、銀元時代下的上海生活

陳存仁先生是民國時期的知名中醫,他曾寫過兩本關於上海生活的歷史隨筆,一為《銀元時代生活史》,一為《抗戰時代生活史》,其間的所見所聞,都是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的上海生活點滴及歷史。陳先生雖不是專業的歷史學家,但其記述卻真實入微,可讀性強,結合其他人的回憶錄及統計,倒也可以一窺民國時期的上海生活。

陳存仁出生於1908年,原是上海老城廂世代讀書經商的地道上海人。六歲的時候,陳存仁去姑母家拜年,其姑母家巨富,給了他一枚銀元做壓歲錢,令他興奮不已,因為當時剛滿師的學徒一個月也不過拿一元的月錢。民國初年,小孩子是很少有機會見到一枚銀元的,他們接觸最多是銅元。

據陳先生的回憶,一枚銅元在當時的用處很大,可以買到十粒八粒糖果,或大餅油條各一件,或生梨一二枚。去城隍廟玩的時候,一枚銅元可以買到一塊百草梨膏糖,兩枚銅元一碗酒釀圓子,四枚銅元一碗肉面,肉又大又厚,當時已有荷蘭水(外國汽水),每瓶兩枚銅元。當時的雞蛋,一銀元可以買150多枚,比兌換的銅元還要多。民國時期的著名影星胡蝶和陳存仁先生系同年出生,她也曾經在回憶錄中說,她八歲的時候(1916年),一個銅板可以買一個肉包子或一大堆糖炒栗子。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市場上流通的各種貨幣,既有銀兩銀元,又有各種銅幣和貶值的鈔票(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等發行的紙幣,一般都要打七折使用)。銀元,是當時的流通主幣,其中又有袁世凱元、龍元、孫中山元,還有因外貿而從外國流入的外國銀元如西班牙卡洛斯銀元、奧匈帝國銀元、秘魯銀元及英美日等國流入的貿易銀元。據1929年的統計,外國流入中國的銀元達15種之多。至於銀兩,則更無一定之規,在使用時還需要看成色、稱重量,如元寶、銀錠、銀塊、銀片等,很多都需要錢莊中轉兌換。輔幣銀角子和銅元往往由各省自行鑄造,五花八門,在成色、比價上大有文章可做。

老一輩的人對鈔票(紙幣,甚至錢莊的庄票、支票等)大抵是不信任的,特別是外國銀行的鈔票。當時有兩種外國鈔票曾讓中國人吃過大虧,一是「一戰」結束後崩潰的德國馬克,二是俄國革命後變得一文不值的盧布。就算是美鈔,當時人也是沒有什麼興趣的,他們最感興趣並認為最可靠的是銀兩和銀元,這才是他們心目中貨真價實的財富。

因此,當時的大戶人家甚至是一般人家,大都有藏銀窖的習慣(即便是失火也無妨,屋去而窖藏),多的上萬幾十萬,少的也會藏個幾百幾十的。遇到老屋拆遷或者翻新重建,把藏銀的地窖挖出來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更令人發噱的是,當時上海人過年時祝福別人發財的時候,不是說「希望你中馬票」,而是說「希望你掘到藏」。

八歲那年,陳存仁就親眼經歷了「掘藏」的一幕。當時其姑丈去世,姑母將其四伯父(即娘舅)請去分配家產(江南一帶,請娘舅來主持分家是沿襲已久的傳統,娘舅在外甥女出嫁的婚宴上也要尊為首席),四伯父便把他一起找去作見證。在去之前,四伯父先把他拉到城隍廟,讓他向城隍菩薩賭一個咒,保證在分家的時候看到的事情永遠不告訴別人。等到姑母家後,其家人全部在場,就等著娘舅和見證人來掘藏分家了。半夜時分,等家中的傭人都被打發到廟裡守靈去了,掘藏才正式開始。

四伯父說,「姐丈病重時只說了一句話,『東西放在書房畫箱底下』,說這話時,已經是奄奄一息了,他還伸出兩個手指,說著『二十』二字,這『二十』是什麼意思?」當時姑母家的人都認為是二十個瓦缸。於是大家一起動手,將書房畫箱搬走後開始往下挖,挖了好大一會才挖出八隻缸,裡面全是銀元,每缸一千元,上面還有一對銀元寶(每錠重十兩)。由於挖出來的數目和「二十」不對,因而大家又繼續往下挖,最後才將其餘的十二缸銀元挖出,總計二萬銀元和二十對銀元寶。

上海開埠之初,一些富商也自行鑄造過銀餅,每餅五錢,後流入市場,但這種銀餅不夠標準,使用起來多有不便。當時官方的銀元為白銀七錢三分,庫秤是七錢二分,在當時流通的銀元中,銀質最標準的是墨西哥銀元,因其正面有一隻鷹,所以被人稱為「鷹元」,上海人又稱之為「洋鈾」。清朝末年,清廷從外國引進了機器鑄造銀幣,因為上面有一條龍,因而又被稱為「龍元」;民國後,袁世凱時期又鑄造了新的銀元,銀幣正面有一個很大的袁世凱頭像,也就是民間慣稱的「袁大頭」,這種銀幣是法幣改革前使用最廣泛的。

民間也會造假銀元,因而錢莊夥計的第一要務就是必須懂得識別銀元的真假。最傳統的手法一般是聽聲音,將銀元往大櫃檯上一擲,聲音清脆悅耳的是真,聲音渾濁不清的便有假的嫌疑。要不就是用兩手指夾起銀元,往其邊際一吹,真的銀元會發出輕微但悠長的銀笛聲,如「殷」的一聲,假的就沒有(筆者小的時候,家裡也有幾枚留存下來的「袁大頭」,的確是屢試不爽)。

一般說來,當時十元以下的交易大都使用銀元,十元以上使用銀元的就不方便了,因為一枚銀元七錢三分,一百枚就是七十三兩,碰到大宗交易使用現銀是非常麻煩的,因而這時就需要使用銀兩或者錢莊的庄票了(即相當於銀行的本票,見票即付)。在銀元之下,有兩種輔幣,一種是銀角子,另一種是銅元。這兩種輔幣並非十進位的,而是根據銀價變化而變化。在當時的錢莊,每天都會掛出兌換率,不過浮動也不會太大,一銀元一般兌一百二十八枚銅元左右。

陳家在民國初年開始家道中落,最初是家族生意破產,後又因為父親突患痢疾去世,因而只能改過粗茶淡飯的生活。據陳先生的記載,他八九歲的時候,米價每擔三元六角,每天的食品限定四個銅元,一個銅元煮青菜一盤,一個銅元購豆腐豆芽之類,兩個銅元買「東洋魚」一塊(日本銷來的薩門鹹魚干),一個月都難得吃一次肉絲。在小學畢業的時候,他吵著要買一雙兒童皮鞋,但要價須一枚銀元,最後只能忍痛作罷。

等到陳先生中學畢業、開始學習中醫之後,此時的物價有所變化。當時的銅元一枚,可買臭豆腐乾兩塊,粽子糖五粒;品海香煙和強盜牌香煙都是銅元三枚;米價已經漲到每擔四元六角。有一次,陳先生和他的表兄去半淞園遊覽,談起今後的願望時,表兄說他希望在洋行工作,每月可拿30元,而陳說自己希望做醫生,每月賺40元。當時每月賺30到40元,已經足以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了。

民國名記者包天笑在其自傳《釧影樓回憶錄》中說,1906年的時候他到上海租房子,開始在派克路、白克路(現南京西路、鳳陽路)找,連找幾天都無結果,後來他發現一張招租,說在北面一點的愛文義路(現北京西路)勝業里一幢石庫門有空房。貼招租的房東也是蘇州人,當時講清住一間廂房,每月房租7元。當時上海一家大麵粉廠的工人,一個月的收入也不過7到10元,而包天笑當時在《時報》任編輯,每月薪水80元。包天笑的薪水在當時是不算菲薄的,因為他有一位同鄉比他早兩年進《申報》館當編輯,薪水只有28元。

房租高低主要看地段和時期,公共租界以外的地段,1906年左右的房租並不算貴,比如在虹口區一棟房子的月租金也可能只要3到4元。但到了30年代特別是「一二八事變」後,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亭子間的月租都已經漲到了20元(之前一般是7到8元),而且招租廣告剛貼出去,往往漿糊還沒有干,房子已經租出去了。這樣的情況,在抗戰爆發後更是如此。

上海的亭子間,可以說是石庫門房子里最差的房間。它位於灶披間之上、曬台之下的空間,高度兩米左右,面積6到7平方米,朝向北面,大多用作堆放雜物,或者居住傭人。在二三十年代,很多年輕的作家來到上海謀生,往往先找這種房子棲身,以至於後來出了一個新名詞,叫「亭子間文人」。

亭子間文人的收入其實並不算低,當時一個多產的流行小說作家(如寫連載的鴛鴦蝴蝶派們),一個月可以賺到300元。1921年,茅盾在給一家商業性雜誌做編輯時,月工資是100元;而據黃天鵬在1930年出版的《中國新聞事業》中記載,當時的一個總編輯的月薪在150到350元,編輯主任為120到200元,普通編輯60到100元,駐外地記者100元左右外加業務費,本地採訪記者大概為50元,抄寫員每月只有20元的收入。

一些專門從事寫作的作家文人,收入大體是可以的,如郁達夫在20年代末期,每個月的版稅收入有100到200元,而當時一個熟練工人的月收入大概在30到40元,這已經足以養活一家五口人了。後來被殺的左翼作家柔石每月的收入在百元左右,此外每年另有版稅800元,年輕的女作家丁玲月收入也有70元。至於沒有名氣、初來乍到的一般撰稿人,他們每月的稿費收入只有二三十元,只夠上海一月的生活費,可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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