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五、革命之後:蔡元培的尷尬與兩難

蔡元培先生在「五四運動」中熱情支持愛國學生,這是大多數人所熟知的,但他在「九一八事變」後的學潮中被學生毆打一事,卻為人少知。

蔡元培,字鶴卿,號孑民,浙江紹興人,生於同治七年(1868年),祖父及父親兩代均為商人,但在他十歲的時候,父親不幸病逝,家境由此中落。蔡先生的母親性格剛強,靠著家中原有的一點積蓄,多年來節衣縮食、含辛茹苦地將孩子撫養成人,殊為不易。蔡元培先生從小接受的是中國的傳統教育,在科考路上也是一帆風順,十六歲中秀才,二十二歲中舉人,二十五歲便考中進士、點庶吉士,進翰林院,兩年後散考授編修之職。

少年才子,科試連捷,中進士,點翰林,任編修,前途無量,風光無限,古往今來有此幸運者並不多。功名乃古代讀書人第一等大事,若幸而得中,必多加誇耀,但蔡元培先生在其自傳中竟然不置一詞,其淡泊如此。

蔡元培先生的科場連捷得益於他的奇特文風,當時人稱「怪八股」。原來,蔡元培在寫作中常用古字並善引僻典,文章雋永古奧,大異於當時流行的八股文風,結果反而給考官留下了深刻印象,後來很多士子也模仿他的寫法,以為終南捷徑,殊不知,這東西多了就不值錢,所售者並無幾人。

「怪八股」只能說明蔡元培從小就不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但真正讓他拋棄舊學的,是中國在甲午戰爭中的慘敗結局,這一年也是他被授編修、初入宦途的第一年。甲午奇恥,令眾多的士大夫開始反思並轉向西學,蔡元培也是其中之一。正因為如此,蔡元培雖未與康梁等人結交,卻被保守派視為康黨。在1898年戊戌政變失敗、「六君子」被殺後,蔡元培也就心灰意冷,回到了家鄉紹興。

紹興當時正好成立了一所中西學堂,蔡先生是翰林出身,於是被家鄉父老推薦為學堂監督(即校長)。兩年後,因他的夫人不幸病逝,前來給他提親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在煩不勝煩的情況下,蔡元培開出了五項徵婚條件:第一,女子必須不纏足;第二,必須識字;第三,男人不許納妾;第四,丈夫死後,女人可以改嫁;第五,夫婦如果感情不相合,可以離婚。

這五項條件現在看來實屬正常,但在當時,那可是驚世駭俗,然蔡元培的態度十分堅決,同意則來,不合則去,這倒也減少了很多無謂的騷擾。直到一年之後,蔡元培才覓得佳妻,在結婚那天,他還別出心裁地變革了婚禮舊俗,不鬧洞房搞演講,內容是:男女平權、男女平等。

1901年秋,蔡元培來到上海就任南洋公學特科總教習一職。南洋公學(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系盛宣懷1896年在上海徐家匯開辦的新式學校,主要以培養鐵路等科技人才為主,而特科班則是為清廷即將進行的經濟特科考試做準備,後來的民國達人如邵力子、李叔同、黃炎培等人都成了蔡元培此時的學生。

在此期間,南洋公學發生了一次學潮,即「墨水瓶」事件。事件的原委是某守舊教師在上課前發現師座上有一隻墨水瓶,其認為是學生有意捉弄,結果校方將某位可能是無辜的學生開除,進而引發其他學生抗議,而校監督汪風藻進將這些學生一併開除,最終導致全校大部分學生憤而退學。特科班總教習蔡元培和其他幾位老師支持了學生的行動,也隨後辭職並組織了「愛國學社」接收這些學生,並請章太炎、吳稚暉等新派人物擔任教師。

此後,蔡元培的思想一度轉而激進,他在上海發起中國教育會,其團體雖未直接造反,卻已萌發反意。在1905年日俄戰爭期間,蔡先生更是剪掉辮子、脫下長袍,與年輕學生一起搞起了軍事訓練,上海的拒俄運動、《蘇報》、《俄事警聞》(後改名為《警鐘日報》)等,也在他的參與下搞得有聲有色。1904年,光復會成立,蔡元培為創始人之一,1905年同盟會成立後,他也隨即加入,成為雙料革命元老。

蔡先生曾回憶說:「自36歲(1902年)以後,我已決意參加革命工作。覺得革命自有兩途:一是暴動,一是暗殺。在愛國學社中竭力助成軍事訓練,算是下暴動的種子。」特別是在拒俄運動期間,中國教育會和愛國學社的師生在張園集會,蔡元培更是「公言革命無所顧忌」,人稱「翰林革命」。

《蘇報》案發生後,章太炎入獄三年、鄒容瘐死監中,蔡元培也於1907年開始遊學歐洲,以避其鋒。在德國的四年中,蔡元培編著了《中國倫理學史》,在學術上更進一尺。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蔡元培返回國內並被推為南京臨時政府的教育總長。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後,蔡元培及宋教仁等幾位國民黨閣員決定退出內閣,袁世凱親自挽留,說「我代表四萬萬人堅留總長」,蔡元培則代表國民黨閣員彬彬有禮地答道:「元培也對於四萬萬人之代表而辭職。」袁世凱見其去意已決,只好勉強同意。

辭去總長一職後,蔡元培再度出洋,直到1917年受邀擔任北京大學校長職務才返回國內。北大源於京師大學堂,原為舊官僚晉身之所,這些人一心想著升官發財,學風尤其惡劣。當時京城的八大胡同便有「兩院一堂」的說法,所謂「一堂」者,指的就是京師大學堂,因為其師生常光顧這等煙花之地而聞名也(後來陳獨秀亦有此習)。

蔡元培上任後,即主張「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責,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他在給汪精衛的信函中也曾說:「在弟觀察,吾人苟切實從教育著手,未嘗不可使吾國轉危為安。而在國外經營之教育,又似不及在國內之切實。弟之所以遲遲不進京欲不任大學校長,而卒於任之者,亦以此。」由此可見,蔡元培開始提倡「教育救國」理念並希望學生專註於學問,但對於政治運動,他仍舊未予取捨。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教育部特令北京的各學校放假慶祝,後由半天延長至數天。1918年11月14日下午,北京學界舉行遊街大會,教育總長還特意安排在天安門附近搭建一座高台,以供檢閱與演講之用。由於這次「遊街」游得特別的好,蔡元培校長在興奮之餘,又向教育部請求延課兩天,並希望借用天安門的那個臨時高台,以供北大教授們公開演講。在這兩天里,蔡先生每天都去演講一次,其他文理科學長教授也都陸續登台,在劇烈的冷風中向大眾講演,幾至喉嚨嘶啞為止。

在這段時間,蔡元培先生的確十分興奮與熱情,他公開號召學生走出校園,積极參与到國家與社會的活動中去,並對不參與提燈游會的學生施以連坐懲戒,這對北大學生後來熱心社會活動的風氣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1919年5月2日,在巴黎外交失敗的消息傳來後,已得知內情的蔡元培在思考再三後,將羅家倫、傅斯年等學生代表請到家中,告知此事。由此,原本在「五七」國恥日的遊行提前到4日爆發,即震驚中外的「五四運動」。

在學生被捕之後,蔡元培邀集北京13所大專院校的校長在北大開會,併當場表示:為使學生出監獄,他願意「以一人抵罪」。隨後,他便帶著校長代表團前往警察廳、教育部等部門請願,要求立即釋放被捕學生。在連續奔波了兩日後,被捕學生終於被釋,而蔡元培也在各種反對勢力的壓力下發表辭職聲明,大意為:第一,我絕對不能再做那政府任命的校長;第二,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我絕對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學校長;第三,北京是個臭蟲窠,我絕對不能再到北京的學校任校長。

在未獲教育部批准之前,蔡元培便遽然離京南下。臨走前,他留給北大師生一紙啟事:「吾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也』。『民亦勞止,汔可小休』。吾欲小休矣。北京大學校長一職,已正式辭去,其他有關係之各學校、各集會,自五月九日,一切脫離關係。特此聲明,惟知我者諒之。」

「殺君馬者道旁兒」,語出《白虎通義》,這句話的大意是「你的馬兒跑死,全因道旁歡呼喝彩的人太多,結果馬就在被鼓勵的狀態底下,疲於奔命,死掉了」,有人說,這是蔡元培在自嘲;許德珩則說,這是蔡元培在嘲諷當局;羅家倫沒有給出結論,仍稱之為謎。所謂「愛之者即害之者」,這對蔡元培校長和愛國學生來說,可能是雙重的意思。

可惜的是,北京的風潮非但沒有因為蔡元培的辭職而平息,反而引發了一場更大規模的「挽留蔡校長」運動,以至於教育部新任命的校長無法到校。在這種情況下,蔡元培於當年7月回北大復職。

在南下途中,蔡元培給北大學生寫信,他先肯定了同學們的行動並認為此舉「純出於愛國之熱誠」,但返校後,蔡元培儘可能地勸告學生應以「學術救國」,不可常為救國運動而犧牲。他指出:「吾國人口號四萬萬,當此教育無能、科學無能時代,得受普通教育者,百分之幾;得受純粹科學教育者,萬分之幾。諸君以環境之適宜,而有受教育之機會,且有受純粹科學之機會,所以樹吾國新文化之基礎;而參加於世界學術之林者,皆將有賴於諸君。諸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