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章太炎:才子,「瘋子」,大師

1936年章太炎去世的時候,追悼會上前來弔唁的竟不滿百人,情狀甚為落寞。為此,魯迅先生還寫文章為之抱不平:「青年們對於本國的學者,竟不如對於外國的高爾基的熱誠。這慨嘆其實是不得當的。官紳集會,一向為小民所不敢到;況且高爾基是戰鬥的作家,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後來卻退居於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牆,和時代隔絕了。……既離民眾,漸入頹唐,後來的參與投壺,接收饋贈,遂每為論者所不滿,但這也不過白圭之玷,並非晚節不終。……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范。近有文儈,勾結小報,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鳴得意,真可謂『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了!」

魯迅先生這篇《章太炎先生二三事》的文章亦有瑕疵,那就是孫傳芳確實請過章太炎參加「投壺」,但章太炎並沒有出席,而魯迅先生將這個傳言當作了既成事實並認為這是章太炎「漸入頹唐」的「晚節之玷」,卻是誤會了。

「投壺」亦稱射壺,與現在的投圈、射飛標有類似之處,這既是古代的一種傳統遊戲,也是《禮記》中記載的一種禮儀。軍閥時期,「五省聯帥」孫傳芳為倡導尊孔復禮而拉攏一些知名學者行「投壺」之事,因孫傳芳為北伐軍的敵人,因而參與者在北伐勝利後難免遭受非議。不過,章太炎確實是沒有參加,後來的《魯迅全集》中也在注釋中做了說明。

章太炎原名章炳麟,初名學乘,字枚叔,後因為仰慕明末的兩位大學者顧炎武(名絳)、黃宗羲(字太沖)而改名章絳,別號太炎,後以「章太炎」一名聞天下。章太炎生於1869年,家鄉浙江餘杭,其父章浚曾任縣學訓導,章太炎從小接受過系統的儒家教育,十六歲那年參加縣試,不料突發癲癇病而棄考,後來便遠離了科考場上的搏殺。

雖未取得過任何功名,但章太炎從小便頗具悟性,後尊父命進入由經學大師俞樾主持的杭州詁經精舍學習七年,學問大進,成為同游中的佼佼者,很受俞樾的賞識。二十八歲那年,甲午戰爭中的慘敗給了中國士人們一個極大的刺激,原本「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章太炎也帶著一腔的怒氣北上,後來還寄出十六銀元會費,加入康有為在滬設立的上海強學會。

1896年,章太炎不顧老師俞樾的勸阻,赴任上海維新派開辦的《時務報》主筆,但在次年,章因與康氏門人衝突而退出《時務報》,轉杭州任《經世報》、《實學報》主筆,1898年後又受張之洞之邀赴武漢籌辦《正學報》,但未及一月即離去。當年7月,章太炎回到上海擔任《昌言報》主筆。

戊戌年的夏天,北京風雲突變,康梁等維新黨亡命海外,而在維新運動中嶄露頭角的章太炎也上了通緝名單,最後慌不擇路,避禍台灣,不久又轉赴日本。章太炎最初是改良主義者,他與康有為的關係也不壞,在台灣時期兩人還通過信,彼此景仰了一番。但庚子國變後,章太炎對清廷徹底絕望,由此走上了激進之路。

1900年7月,章太炎回到上海並參與了唐才常組織的中國議會,但在制定章程時,唐才常一方面不承認清政府,一方面又請光緒皇帝複位,章太炎認為其自相矛盾,憤而當眾剪辮脫衣,聲明退會。俞樾得知此事後,大罵其「訟言革命是不忠,遠去父母之邦是不孝,不忠不孝,非人類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曲園無是弟子」,章太炎被師門開除。

雖被逐出曲園,但章太炎畢竟在俞樾的指導下浸潤七年之久,其後來的學術成就均奠基於此而非自立門戶。在這一年,章太炎刻印了自己的首部著作《訄書》,其書厚積薄發,文筆古奧,徵引廣博,因其難讀而不為今人所知,就連其同時代人讀來也頗為費解。此後,章太炎文筆滔滔,一發而不可收拾,其中最出名的一篇文章莫過於1903年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其文雄渾有力,傳播最廣,其在表明與康梁改良派分道揚鑣的同時,也給自己帶來了牢獄之災。

在那篇文章中,章太炎劈頭罵道:「載湉小丑,不辨菽麥」,非但把康梁等人藉以自重的光緒皇帝掀倒在地,也將清廷的威嚴一掃而空,令當權派極為惱怒,最後向租界當局施加了強大的壓力,必欲去之而後快。章太炎在得知了抓捕的消息後,卻效仿譚嗣同,說清廷要抓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革命就要流血,怕什麼!巡捕來了,他迎上去,說:「我就是章炳麟,抓我!」租界當局最後判了章炳麟三年、鄒容兩年的拘禁。要說起來,章太炎服了三年的苦刑也還合算,因為清廷的損失更大,一個大逆不道的罪犯居然只判了三年囚禁,王朝的尊嚴何以為堪?在專制時代,皇權是神聖而不容侵犯的,一旦撤下這遮羞布,那就沒有什麼神聖可言了。

後來,鄒容因病先死,章太炎頗為悲痛,寫詩悼念道:「鄒容吾小弟,被發下瀛洲。快翦刀除辮,干牛肉作餱。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1906年6月,章太炎光榮出獄,隨即東渡日本找到革命組織,併當上了《民報》的主編。

章太炎與孫中山的關係原本是不錯的,1902年他到日本的時候,孫中山曾將橫濱幾十名義士召集起來為章太炎接風洗塵,極其器重。在這次聚會上,章太炎自稱喝了七十餘杯而不醉,興緻之高,可見一斑。在接任《民報》主編的這段時期里,章太炎除了腦病發作改由張繼、陶成章編輯三期外,其餘各期的所有編務和發行,都是由他一人擔當的。

章太炎的才氣與性格,決定了他與任何人都不能相處太久。1907年3月,日本政府在清廷的壓力下,贈送孫中山5000元促其離境,日商鈴木久五郎也向其饋贈了一萬元。孫中山接受了這兩筆錢之後,也沒有和同盟會本部商議,便留下2000元做《民報》的經費,然後帶著胡漢民和汪精衛等人離開日本,去西南邊境搞革命去了。

章太炎在得知孫中山得了兩筆款子卻只給《民報》留了2000元後,立刻嚷嚷了起來,同盟會本部也炸開了鍋,革命義士們一個個拍桌摔凳。張繼說:「走就走嘛,你要人家的錢幹什麼!真是丟人!」劉師培則罵道:「孫文受賄!」章太炎更是火氣衝天,他上前一把撕下孫中山的相片,然後批上了「賣《民報》之孫文應即撤去」數字。這還不解氣,他以為孫中山在同盟會香港分會,於是又將批了字的相片寄到香港,以示羞辱。

在同盟會東京本部鬧成一團的時候,孫中山卻在西南地區連續策動了三次起義,但都以失敗而告終。消息傳到東京後,「反孫」聲浪更是進一步高漲,張繼、章太炎、劉師培、譚人鳳等人紛紛要求主持同盟會本部工作的劉揆一召開大會,罷免孫中山的總理職務,改選黃興繼任。張繼等人聲稱:「革命之前,必先革革命黨之命。」劉揆一不同意這些人的意見,於是張繼便和劉睽一互相扭打起來;章太炎則意氣用事,他以明碼電報泄露孫中山購買槍彈準備武裝起義的軍事秘密,以至於起義無法發動。章太炎的理由是,以日本奸商所賣的窳劣武器發動起義,無異於讓革命義士白白送命。

在與革命同道們鬧翻後,章太炎一度萌生去印度做和尚的念頭。1908年4月27日的廣州《國民報》上,革命同志給章太炎編了一則名叫《章炳麟出家》的活劇曲藉以勸誡:「(同志掃板唱)章炳麟拋卻了、平生抱負;(慢板)眼見得漢人中、少個幫扶;披袈裟,坐蒲團,不顧宗祖;縱不念、眾同胞,該念妻孥;況且是、我支那,蹉跎國步。望同志,抱熱心,休作浮屠。」

「(章炳麟中板唱)……除卻了三千苦惱,逼著我請個高僧來到東京披剃頭毛。我非是、主持厭世遁入空門愛棲凈土,我國人莫予肯服故把禪逃,從今後理亂不聞興亡不顧,入沙門、參佛祖做貝葉工夫。」

1908年10月,《民報》(第二十四號)被日本政府封禁,章太炎因為支撐《民報》事務而費盡心機,吃盡苦頭,加上與黃興、宋教仁不合,於是憤而辭去社長一職,並「聲稱不再與聞《民報》之事」。一年後,汪精衛來東京恢複《民報》,原編委陶成章、章太炎被排除在外,這下又激起了更大的風波。

章太炎憤怒之下,發表《偽民報檢舉狀》,而陶成章也作《布告同志書》一冊,兩人合力痛斥孫中山「乾沒巨款」、「借革命為新騙術」,「直言孫文種種之非」;最後,他們乾脆公然與同盟會分裂並在東京恢複了光復會的名號。在一邊看熱鬧的保皇派們大樂,也紛紛大事鼓噪,藉以打擊革命氣焰。作為反擊,革命黨則將章太炎致劉師培賣身求助的信函加以公布。原來,章太炎在想去印度當和尚期間,苦於缺乏經費,便向已投靠兩江總督端方的革命前友劉師培寫信,提請端方資助,但事未辦成反遭革命黨登報譏諷,於是章太炎與革命陣營也就愈走愈遠。

清帝退位後,革命大功告成,章太炎公開聲稱「革命軍起,革命黨消」,要求將原來秘密的革命黨組織改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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