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五、開弓沒有回頭箭,皇帝不當也不行

1915年9月3日,《京報》上發表了一篇名叫《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的萬言長文,立馬引起了轟動,當時報紙剛出去就銷售一空,想看的人買不到報紙,竟然向已購報的人輾轉抄讀。

第二天,《國民公報》轉載此文,但仍舊不能滿足需求,幾成洛陽紙貴之盛況,而《國民公報》也由此創造了它的最高日發行量。不特如此,全國各報也隨後聞風響應,一下子就傳遍全國,幾乎人手一冊,廣為拜誦。

這事想來奇了,要說民國初年的資訊也算自由發達,當時報館林立,彼此競爭不暇,何以會一文驚天下,竟至於一報難求呢?想必作此文者必定來頭不小。不錯,此人便是年少便已成名的梁啟超,梁大才子。

梁啟超是廣東新會人,16歲便中舉,後來投到康有為的門下(康老師此時還未中舉呢)學習新學,隨後又參加戊戌年的維新變法,事敗後流亡日本,但仍堅持君主立憲的保皇立場,曾在日本與同盟會的筆杆子們在各自報紙上展開激辯,雖然同盟會有汪精衛、胡漢民諸多人等同時上陣,但梁啟超孤身一人,也未曾落得下風。民國成立後,梁啟超一度與袁世凱合作,並組建了進步黨與國民黨相抗衡,熊希齡組閣的時候,梁啟超也曾出任司法總長,但在國民黨和國會陸續被解散後,梁、袁的「蜜月」也就宣告結束。儘管後來袁世凱邀請他擔任參政院參政,但梁啟超覺得自己信奉的政黨政治無所施展,於是便加以婉拒並去了上海。

在帝制派得意猖狂之時,梁啟超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可謂是擲地有聲,給了這些小丑們一記當頭棒喝。梁啟超在文章中指出:「君主之所以可貴,主要依賴於歷史習俗上的一種似魔非魔的觀念,以維持其尊嚴。這種尊嚴決不可褻瀆,一旦褻瀆,勢必不能維持。譬如木偶泥雕,倘若放在殿堂中供人膜拜,自能產生靈驗,但如果突然有狂生將它拽倒踐踏,投到豬圈之中,即使再能修復並重新放在殿堂之中,那也再沒有靈驗了。如今的君主與共和也是一個道理,一旦共和以後,君主便不再具有至高無上的尊嚴,加上革命家們對君主日夜痛詆,君主在國民心中已經毫無之前的神聖。倘若再返帝政,豈不是從豬圈中將木偶泥雕重新取回?失敗是必然的。」

隨後,梁啟超又譏諷袁世凱言行不一、舉止不定:「從辛亥八月到現在,還不足四年,忽而滿洲立憲,忽而五族共和,忽而臨時總統,忽而正式總統,忽而制定約法,忽而修改約法,忽而召集國會,忽而解散國會,忽而內閣制,忽而總統制,忽而任期總統,忽而終身總統,忽而以約法暫代憲法,忽而催促制定憲法。每頒行一個制度,不到半年又推翻重來,令全國國民彷徨迷惑,莫知適從,政府威信,掃地盡矣。」

梁啟超的嬉笑怒罵,不僅將楊度之流的聲譽摔入谷底,就連皇帝候選人袁世凱也被打得渾身灰溜溜的,幾無面目見人。楊度雖是「曠世逸才」,但這位袁總統的刀筆吏畢竟干不過那位筆端蘸滿感情的大文豪、大理論家。據說,袁世凱之前也曾知道梁啟超有此雄文,一度還派人以二十萬之價格購買(可見籌安會不值錢,尚不如梁大才子一篇文章),不讓其發表(倘若成交,想必是史上最貴的一篇文章),但同樣被梁啟超婉拒。等到袁總統讀到這篇雄文,真是恨不得拔出手槍,送他幾粒花生米助其歸天。

事實上,梁啟超並不完全反對帝制,他在文中指出:「如果中國要重返帝政,只有能兩個途徑,一個是大總統內治修明之後,百廢俱興,家給人足,整軍經武,嘗膽卧薪,遇有機會一戰而霸,功德巍巍(如法國之拿破崙),億兆敦迫,方可受茲大寶,傳諸子孫;其二是經過第二次大亂後,全國沸騰,群雄割據,剪滅之餘,乃定於一。」

就這點而言,梁啟超的思想和古德諾教授的觀點倒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問題是,古教授的但書和梁啟超所列的條件途徑,當時可曾具備?

不管怎麼說,被梁啟超的文章這麼一攪和,帝制運動的急行軍也就不免為之剎車。9月1日,正當參政院要討論那些堆積如山的國體更改請願書時,袁總統卻突然派出政事堂左丞楊士琦來到參政院,帝制派人物還以為袁總統親自派人前來支持,在楊左丞發言前,幾乎將巴掌都給拍紅了。不料楊左丞掏出大總統的一紙宣言書,待到恭恭敬敬的捧讀後,大概意思卻是「大總統有保持大局之責,更改國體不合時宜;國民請願須徵求多數國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上法」云云,這下很是給帝制人物澆了一瓢涼水。

參政院院長黎元洪這天卻是到會的,他接過楊左丞的話頭說:「大總統的宣言書,確為至理」,沒想到梁士詒未等「理」字話音落下,便起立大聲說道:「大總統的意思,無非是要徵求多數國民之公意,現在國民請願,民意卻是趨向君憲,本院主張,也應當尊重民意呢。」黎院長被他這麼一搶白,正待反駁,底下的帝制派人士們卻使勁拍起掌來,震響全院,窘得那黎院長也只好默默退回原座,繼續做他的黎菩薩。後來參政院再開會,他也就稱病不往了。

其實呢,袁總統的這個宣言書是話中有話,你想他也不是傻子,梁士詒等人搞的這些請願把戲他能不知?因而此等請願只能做個序幕,不能當成正戲。倘若非要搞擁戴,那正戲就應該是多數國民之公意,那就應該召集國民會議,以示名正言順。再說了,袁世凱當年在逼迫清帝退位和要挾革命黨人時也是以國民公議為借口,如今要從總統制退回到帝制,他也得以國民會議的手段來消除他的道德歉疚呢。

再直白點說,搞請願擁戴的方法有失妥當,但如果經過「國民會議」或「國民代表大會」之類機構加以公決,那本大總統是可以考慮加冕稱帝滴。

等到梁士詒等人摸透了袁總統的心思,那帝制運動又繼續鼓喝前進了,參政院也很快制定出國民代表選舉辦法,袁總統也就半推半就,同意在10月20日開始國民選舉,並將選舉辦法發各省操辦。為加速帝制進程,國民代表直接在各省投票決定國體,無需來北京召開國民會議。

按說之前也搞過幾次選舉了,各地應積累了不少經驗,但這次的選舉辦法卻與以往大不相同,因為這些「國民代表」大都是已經指定,首先在京的軍政人員便佔了一大部分,這些人當然都是擁袁的,不過這次是按照他們的籍貫分回各省去投票。至於那些給各省留出的名額,也是由各省將軍、巡按使來決定,方法便是每個縣官推選一個選舉人前往本身指定的場所報到,而在投票前,辦事人員都會先招待選舉人,試探下他們對帝制的態度,如果碰到支支吾吾、不明確表態或者乾脆就反對的,隨後便有密令給原縣官,指斥他辦事不力,並限令重新推舉選舉人。

在如此方法下,終於在全國範圍內選出1993名國民代表,而在各省的投票日,在各省將軍和巡按使的監督下,各省代表進行記名投票。在此之前,選票上早已印著「君主立憲」四個大字,代表們只需在下面空白處寫上「同意」或者「反對」二字,然後簽上自己的大名,便可投票了。

在投票之前,每名代表都收到五百大洋的川資和公費,加上又是記名投票,誰要亂寫保准吃不了兜著走,於是投票結果可想而知:1993張選票都清清楚楚、工工整整的寫著「同意」二字。

在隨後的皇帝選舉中,程序也與國體投票完全一樣,只不過選票上印著「選舉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之皇帝傳之萬世」的字樣,也是寫上「同意」或者「反對」,然後簽名投票。

最終的投票結果是壯觀的,全國1993名國民代表,贊成帝制並恭戴袁世凱為皇帝的票數一張不少,整整1993張,既沒有一張廢票,也沒有一張反對票。後來者的選舉舞弊和這次完美的選舉相比,簡直就不值一提。

喜劇既然開場,想收腳已經來不及了。1915年12月11日,參政院代行立法院召集各參政開會,在審查了國民代表的投票情況後,參政院決定以全國總代表的名義上推戴書,擁立袁總統為中華帝國之皇帝。那秘書廳的秘書員早已是胸有成竹,不消十分鐘便擬就了八九百字的勸進書,一氣呵成,通過也就不在話下。

當天下午,當參政院將勸進書的大紅喜報送到總統府時,袁總統儘管已是心花怒放,卻還得要效仿下先賢的「三揖三讓」,以示謙恭。在第一份勸進書被退回後,參政院也不氣餒,隨後又命秘書廳重新擬定一份擁戴書。令人吃驚的是,秘書廳的秘書員竟然在十五分鐘內擬就一份2600字的新勸進書,倘若不是提前準備,定是無可匹敵的超級大才子。本來「三揖三讓」應該是三道程序,但不知何故,袁總統竟然省去了中間第二道,在第二次擁戴書送來後的次日便急吼吼的加以接受,實在是讓參政院的大人們覺得意猶未盡——第三份勸進書還沒來得及寫呢。至此,經過三個多月的努力,帝制派終於是大功告成了。

在承認帝制後,袁克定催促老頭子趕緊舉行登基大典,以免夜長夢多,但袁世凱認為登基儀式事關重大,應當按照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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