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緝兇

傾盆大雨!

漁陽縣氣象台預報,從今天凌晨三四點鐘開始將有中到大雨,事實上,雨是從凌晨一點開始下的。

而且一下就是鋪天蓋地的大暴雨。

許多人夢見自己墜入海底,變成了魚鱉,一覺醒來還以為猶在夢中,沉悶而嘈雜的落雨聲,灌水一般充脹著耳鼓,口鼻里滿是帶著腥味的潮氣,玻璃窗上蜿蜒著令人心碎的水痕,從水痕的縫隙間向外望去,房頂、街面、牆壁,被萬千雨箭射得殘破不堪,正在一層層剝落,每個建築都像泡久了的屍體,浮腫而蒼白。

縣城內外死絕一般,罕有人蹤,唯一的移動物體就是紙板、木塊等輕一些的垃圾,在沒過小腿的汪洋上漂浮片刻,也被暴雨打得不見屍骸。

將近正午,雨勢奇大,大到看不清雨是從天而降,還是激射入天,地坼天崩的落雨聲中,天空放射出一種恍如末世的白色天光。

午間新聞報道:漁陽水庫的水位急劇上漲,越過堤壩,將附近許多地方淹成了一片澤國。縣長、縣委書記等領導幹部正在一線組織抗洪排澇工作,由於撒離及時,沒有造成居民死亡。

傍晚時分,雨勢有所減弱,聲音聽起來有些喑啞,整個世界彷彿失血過多,褪盡了顏色,先是白茫茫一片,而後又無緣無故地突然陰暗下去,轉瞬間,就到處黑漆漆的了,雨水在黑暗中發出異樣的深紅色,流血似的,大地之上,有形的龐然大物統統遁去了形跡,只兀立著幾個瘦骨嶙峋的物體:通信塔、吊車、枯樹……刺一樣向上戳著,彷彿城市已經坍塌,為莽原所吞沒,它們是僅存的殘骨。

在深夜12點左右,有個打著傘、背著包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一片拆遷中的平房區,匆匆地前行著。

雨太亂,夜太沉,連犬吠都沒有,他的步履艱難,猶如從幾百年前一路走來,卻發現幾百年後的世界已經滅絕了生命,天地之間,彷彿只有他一個,雨遮沒了月光,所以連形影相弔的機會都沒有。

凄惻,凄清,凄慘。

終於,他走到了一個岔路口,也許是迷路了,他困惑地朝四下里看了又看,抬起頭。

山坡上,夜幕下,血雨中,兀立著一座低矮的磚房。

窗戶還亮著燈,燈光很暗。

看不見雨,卻看得見被雨飄搖的夜,所以磚房彷彿是孤墳,而燈光幻化為濕漉漉的鬼火。

越看越覺得叵測。

撐著傘猶豫了片刻,忽然一陣寒風,子彈般的驟雨幾乎洞穿了傘面,也打消了他另尋歸宿的念頭,他咬咬牙,一步步向山坡走去,終於來到了門前。

手掌,壓在了冰冷而潮濕的門板上——

忽然間老天爺降下雨來。

路過趙大的窯門以外,

借宿一宵惹禍災。

「啪」「啪啪」「啪啪啪」。

屋子裡一片死寂。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誰啊?」

終於傳來一個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

「我迷路了,雨太大,您能開開門讓我避避雨嗎?」

沒有回答。

雨水從房檐上「嘩啦啦」地流下來,好像是夜的頭髮不斷地垂落。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繼續敲門。

很久很久。

吱呀——

門開了。

露出一張痩削的臉孔,右臉的下半邊黑了一塊,粗黑的眉毛下面,——雙小眼睛裡放射出異常警惕的光芒。

「麻煩您了!」站在門外的人說,他比他的傘還要狼狽。

主人往他身後看了看。

黑夜正蘸著雨水「噝噝啦啦」地研磨,將一切都浸泡在墨汁一般的黑暗中。

於是他打開了門。

旅者走了進來,合攏了傘,扔在牆角。他的身上已經濕透了,小腿以下全都是泥漿,站了還不到十秒,腳下竟已經積出一個水窪。

「這雨,也太大了。」他嘟嘟囔囔地說,甩了甩濕淋淋的頭髮,「您這兒有毛巾嗎?我擦擦頭。」

主人於是走進裡屋,拿了塊毛巾出來。

旅者把頭擦乾,坐在靠牆一張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張醜醜的娃娃臉上神情茫然。

「你是幹啥的啊?」主人問道。

「我嘛,閑散人員一枚。」

「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這麼晚了你到漁陽縣來做什麼?」

「我是北京來的,給你們縣法院送份材料。」娃娃臉說,「我坐晚上那趟長途車過來的,本來應該是晚上9點半在長途汽車站停,誰知水庫漲水,司機繞到一個什麼公交總站停下,把乘客都趕下了車。本來車上只有仨倆乘客,就我一個不是本地人,我就想自己走到縣城去,誰知迷了路,現在我也不知道到哪裡了。」

主人的身子微微一震。

「您有熱水喝嗎?有吃的東西嗎?我照價給您錢。」娃娃臉說。

主人再次走進裡屋,片刻,端來熱水和一碗剛剛泡上的速食麵,娃娃臉等不及就吃喝了起來,被燙得直唆啦嘴唇。

「我怎麼看著你有點眼熟?」主人說,「你以前來過漁陽縣?」

娃娃臉抬起頭說:「來過啊,就上個禮拜,我女朋友被你們這兒的警察抓了,說她殺人,我一聽趕緊過來了,在縣公安局大鬧,被拘留了一整夜呢!」

主人眨了眨眼睛,把他上上下下又打量個遍。

「你以前見過我嗎?」娃娃臉懵懵懂懂地問。

主人搖了搖頭。

「哦。」

「你給縣法院送什麼文件啊?」

「你們縣上個禮拜不是剛剛偵破了一起大案嗎?就是我女朋友破的。」娃娃臉不無得意地說,「但是她想提供一些對兇手有利的證明。」

「那個案子,我們縣這陣子傳得沸沸揚揚的,是不是跟一個烏盆有關係?」

「對,你們縣一個叫趙大的大老闆被殺了,屋子反鎖,地上都是一踩就碎的土皮兒,可那些土皮兒都是完好的,你說奇怪不奇怪。據說這場景和你們縣特別古老的一個傳說完全契合,我去現場看過,完全搞不明白,提前回北京了,結果我女朋友三下五除二就推理出真相了。」

「真相是怎麼回事啊?」

「一個和趙大有仇的記者乾的。他學過撐桿跳,先弄昏了趙大,然後撐桿跳跳到屋子中間再殺了他……」娃娃臉吃光了速食麵,擦擦嘴說了聲謝謝,從上衣的內兜里掏出一個錢包,要付錢給主人。

「別別別,誰還沒有遇到個困難的時候,我怎麼能收你的錢。再說你這錢包里也沒幾張票子,還是留著買回京的車票吧!」

娃娃臉有點不好意思,堅持要給錢,主人堅決不收,他也只好客隨主便,然後走到牆角,拿起雨傘往門外走。

「你要去哪裡?」

主人突然說,聲音陰沉,娃娃臉一愣,慢慢地回過頭來。

主人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換了一副溫和的面容說:「我是說,這麼大的雨,你躲雨還來不及,怎麼還要往外走?」

「這些材料很重要,明天要提交縣法院。我女朋友本來要親自送來的,她病了,才委託我送來,不能耽擱。」說完,娃娃臉拉開門就往外走。

雨傘還沒有撐開,迎面就撲來一簇疾雨,澆得他透不過氣來!

本來就潮濕的衣服,登時又寒徹肌膚。

娃娃臉獃獃地站在門口,一時間手足無措。

主人上前,拽著他的背包帶,將他拉回了屋子,重新關上門說:「今晚你就在這兒住下,哪兒都不許去,明早我開著我的電動三輪車送你去縣法院。」

「這,怕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聽我的!」主人將他摁在椅子上。

娃娃臉拗不過他,便把背包解下,拉開拉鏈,拿出一個凹凸扣自封袋,打開翻查裡面的東西。

主人站在一步之遙,看著他。

「沒淋壞吧?」主人問。

「沒有,還好這背包有防水功能。」

「那材料真的很重要嗎?」

「嗯。」

「都是些什麼材料啊?」

「三年前,也是這麼深的夜,這麼大的雨,不是有個人到趙大的窯廠投宿,不幸遇害了嗎?這裡面是他的照片和檔案。」

「是啊,也是這麼深的夜,這麼大的雨……」

「啊?」

「沒什麼——只有這個材料嗎?」

「嗯,主要是想交給法院,證實趙大曾經犯下的罪行,讓他們考慮殺死趙大的兇手有伸張正義的動機,寬大處理。」

「哦。」

屋子裡有兩道影子,一道是彎腰收拾背包的娃娃臉的,圓圓的一團在地上蠕動著,另一道折射在牆上,是站立著的主人,像一把打開的折刀。

折刀的刀刃,緩緩地往下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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