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黑癘

天空中飄起了細細的雨絲,淅淅瀝瀝的,山頂和樹尖上繚繞著一層青灰色的煙,濕氣就這樣漫無邊際地潑灑開來。

兩個撐著傘的人慢慢地走上土坡,來到花房門口時,其中一個人先敲了敲門,等候了片刻,見裡面沒有迴音,伸手將門推開,才發現屋子裡空蕩蕩的。於是他們兩個人收了雨傘,走了進來。

「連48小時都不到啊,怎麼就撒蹲守了呢?」楚天瑛皺起了眉頭。

抓捕販毒團伙是前天夜裡的事情,安排接替馬海偉在花房蹲守的漁陽縣公安局幹警已經全部撤退,這確實有點說不過去。

「撤了也好,否則我們來這裡還會遇到很多麻煩。」郭小芬冷冷地說。

楚天瑛看了看這個面若冰霜的女孩,心中有些傷感。這位《法制時報》的女記者,因為觀察力超強,曾經多次在采寫的罪案類報道中分析案情,為警方陷入困頓的刑偵工作打開新的思路,因此不僅在媒體圈子裡享有盛名,在公安隊伍中也受到禮遇。去年,他在偵辦一起特大密室殺人案時和她相識,那時的她,一頭波浪般的披肩捲髮,面色粉嫩,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閃爍著聰慧又俏皮的光芒,言談舉止無不青春煥發。而此時此刻,她的面龐籠罩著一層鉛灰色,雙眼放射出的目光有種厭倦一切的意味,整個人都顯得黯然失色。

楚天瑛是今天上午和郭小芬、馬海偉一起在蓮花池長途汽車站碰面,坐車過來的,一路上,郭小芬一直靠著車窗,倦倦地昏睡或發獃。到漁陽縣已經是下午,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們在離市區稍遠的地方找了個小旅館,租了兩間客房住下,稍事休息之後,馬海偉留在旅館裡坐鎮,他和郭小芬到這花房來進行勘查。

勘查犯罪現場的第一原則,是找准事態圓心。所謂事態圓心,是指一定區域內犯罪分子實施犯罪行為的主要地點,警方應該把這裡作為勘查的首選地,比如銀行搶劫案,如果是在大堂發生的,那麼事態圓心一般是在櫃檯附近,如果犯罪分子已經突破到了後台,那麼事態圓心多半是在保險柜周圍或金庫周邊。

不過,對於這個花房而言,其實事態圓心有兩個:一個是窗口,那個負責守倉的老頭兒,肯定是在這裡用望遠鏡一刻不停地瞭望東哥住所的動靜;另一個則是馬海偉睡過的那張床的下面。

窗口的情況相當糟糕,由於當初花盆就大量堆積在旁邊的牆根處,後來警方發現裡面藏有毒品時,立刻就地一個個打碎搜查,所以直到現在還是一堆瓦礫和渣土,就算守倉老頭兒留下什麼微量的線索,也早就被掩埋和破壞了個精光。因此,楚天瑛只草草地查看了一下,就站起身打開櫥櫃,看了一下那瓶所剩無多的衡水老白乾,以及發了霉的半袋五香花生米,便掀開門帘走進了裡屋。

在那張破舊木板床附近的地面上,楚天瑛戴上塑膠手套,仔仔細細地撫觸了一番,找到了幾塊塑料片,拼在一起之後,可以看出是老式收音機的電池盒蓋,馬海偉說收音機摔壞之後他就給扔了,從這幾個塑料片可以看出,他說的是真的。

楚天瑛又掀起低垂的床單,往床下看去,地面蒙著厚厚的灰塵,貼牆的位置有一個圓形的凹痕,很明顯是放過一個瓦盆。

一片死寂,不知從哪裡傳來腐爛的氣味,也許,就在這床下的某個角落,藏著一隻死去很久的老鼠的屍體。

這裡,真的曾經在深夜升騰起一個長長的冤魂,蜿蜒著,攀爬著,一直糾纏到馬海偉的夢裡嗎?

趙大夫妻將我謀害,

他把我屍骨未曾葬埋。

燒作了烏盆窯中埋,

可憐我冤讎有三載,有三載……

「你在幹嗎?」

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楚天瑛嚇了一跳,趕緊站了起來,一面撣著膝蓋上的土,一面對身後的郭小芬說:「蕾蓉叮囑的,要核實馬海偉的話是真是假。」

郭小芬愣了一愣,冷冷地說:「蕾蓉倒是心細。」

楚天瑛本來以為郭小芬和蕾蓉關係很好,可是現在聽她的口氣,似乎不大對味,卻又分不清褒貶,只好選擇了沉默。

郭小芬倒是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問了幾句之後,對楚天瑛說:「我給漁陽縣人民廣播電台打的,他們說前天深夜確實播放過根據這個縣歷史傳說改編的傳統劇目《烏盆記》。」

「《烏盆記》?」楚天瑛聞所未聞,「是個什麼劇目?講的什麼故事?」

郭小芬把衣服裹了裹說:「我也不知道啊,聽這個名字就讓人瘮得慌……回頭再仔細調查吧。」

楚天瑛嘆了口氣說:「最初我們想把這個花房設置為監視點時,負責守倉的老頭兒被我們安排到招待所,等後來發現這裡也是毒販子設置的『第二窩點』的時候,老頭兒早就逃之夭夭了。現在看來,那老頭兒在這裡守倉期間,十分謹慎,根本就沒有留下任何關於他個人信息的物證啊……」

「其實,也不一定。」

楚天瑛驚訝地望著郭小芬。

郭小芬說:「我不知道你聽沒聽過這樣一句話:尋找證據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尋找那些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更加重要。」

「聽說過。」楚天瑛點點頭,「這是呼延先生關於犯罪現場勘查的名言嘛!」

一聽呼延雲的名字,郭小芬咬了咬嘴唇,接著說:「那麼你有沒有感覺到,在這個花房裡,也有一個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東西嗎?」

楚天瑛茫然地搖了搖頭。

「馬海偉說他那天夜裡在這花房蹲守的時候,由於外面下雨,又冷又餓,於是打開了櫥櫃,結果只發現了半瓶衡水老白乾和發了霉的五香花生米。」郭小芬提示道,「那麼,對於此前那個守倉的老頭兒而言,這裡有什麼是必需的卻又沒有的?」

「這個花房裡沒有任何食品!」楚天瑛醒悟過來,「那麼就是說——」

「就是說存在兩種可能。」郭小芬伸出兩根手指,「一個是他在守倉前就儲備了大量的食物,可是在這房間附近我們並沒有發現米面或其他方便食品的包裝,於是就只剩下另外一種可能了:他每天必定要去買一趟食物,並在路上處理掉前一天的食品包裝。」

楚天瑛眼睛一亮說:「走,咱們去找一找離這裡最近的食品店!」

雨已經停了,空氣濕漉漉的,他倆沿著蜿蜒的小路下了土坡,路邊有一排豁牙子一般斷裂的圍牆,圍牆的盡頭是一個很小的門臉,有個穿著跨欄背心的男人把一個裝著豆腐和豆腐絲的竹筐搬到門口,然後坐在馬紮上,拿把蒲扇,拍打著在上面飛來飛去的蒼蠅。

「我來。」楚天瑛低聲對郭小芬說,然後走上前去,對那店主說:「來兩包中華煙。」

店主看他冷鼻子冷眼的,不知什麼來頭,趕緊進店拿了兩包煙出來。楚天瑛從外套的內兜里,把警官證和一把零錢都拿了出來,剛要把錢給店主,店主趕緊推了回去,賠著笑臉說:「不敢,不敢,交個朋友,交個朋友。」

楚天瑛「嗯」了一聲,把警官證和煙都裝回了兜里說:「問你點事兒,山上那花房的老頭兒,前兩天是不是經常下來買吃的啊?」

「對,他每天買點兒麵包、鹹菜什麼的,跟他說話他也愛答不理的。」

「他在那花房裡住了多久了?」

「沒多久……那房子空了好長時間了,老頭兒是一個禮拜前才搬進去的吧!」

「花房的房主——或者說過去的老住戶是誰,你知道嗎?」

「不知道。」店主說,「這一帶近兩年都在拆遷,好多老住戶都搬到不知啥地方去了。」

「這兩天你有沒有看見那老頭兒呢?」

店主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說:「沒有……」

這一個猶豫,楚天瑛一下子就看出了蹊蹺,卻裝成沒看見,轉身走了。拐過牆角,楚天瑛對等候在那裡的郭小芬說了一下剛才的情況:「看來老頭兒沒走遠,還在這一帶。」

郭小芬陷入了沉思。

「你在想什麼?」楚天瑛問。

「這裡面有個矛盾,既然『第二窩點』被警方端了,他僥倖逃脫,為什麼不逃到外鄉去,還繼續留在這裡?如果他是本地人,不想背井離鄉,為什麼不潛回自己更熟悉的地方呢?」郭小芬分析說,「我覺得,他可能只是被販毒集團雇的、來這裡打工的農民工,並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想等風頭過去了再在這邊找工作——」

話音未落,楚天瑛突然伸出了一根手指——「噓!」

郭小芬探出頭一看,只見那店主把門一鎖,拎了個裝著麵包和礦泉水的塑料袋,沿著小路向村落深處走去。

七轉八扭地繞過幾個巷道,眼前是一片荒草滋蔓的瓦礫,店主回頭看了看,見身後的路上連條野狗都沒有,就放心地「咔嚓咔嚓」踩著瓦礫向前走去。一直來到一間門窗盡毀,只殘存著屋頂的磚瓦房前,咳了兩聲,一個小老頭兒從窗根兒下面探出頭來,店主把塑料袋遞給了他,低聲說了兩句話,就沿來時的路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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