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斷死師的真相

如醫師討論古法,脈絡表裡,先以洞澈,一旦按此以施針砭,發無不中。則其洗冤澤物,當與起死回生同一功用矣。

——《洗冤錄·序文》

十四年前。

南京。

他們走了么?

蕾蓉蹲在荊棘叢後面,探頭探腦的向外望去:黑黢黢的樹林,茫茫的大霧,一切都被籠罩如夢境。

也許,走了吧。那些警察,後半夜突然包圍了夫子廟一帶,多虧一起流浪的夥伴們提醒得及時,她才逃了出來,一直藏身在這片密林之中,忍受著蚊蟲的叮咬,硬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直到萬籟俱寂。

她慢慢站起,揉著已經麻木的腿,小心翼翼地向樹林外走去,不知怎的,走了半天,卻怎麼也走不出去。望著霧氣中那無數張牙舞爪如妖怪般的樹木,她有點害怕,不由得輕輕地抽泣起來。

「你為什麼要哭?」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她倒退了一步,瞪圓了眼睛看去,才發現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上,竟坐著一個中年男人,身穿白色的褂子,彷彿被霧融化了一般,眉眼有些模糊,也許過於飄逸的緣故,猶如一個正在吐納修道的神仙。

蕾蓉警惕地看著他:「你是誰?」

「我叫陳泰來,受一位小友所託,一直在這裡等你。」

「小友?誰?」

「呼延雲。」

什麼?弟弟竟然委託此人來找我?蕾蓉的目光里充滿了懷疑。

「你離家出走之後,他急得不行,就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想辦法找到你。」陳泰來平靜地說,「我頗有些為難,跟他說我正在南京承辦吳虛子一案,暫時回不到蘇州去。誰知我們和警方一起包圍夫子廟,從流浪兒口中,竟得知你就是那個幫兇手在犯罪現場播放錄音的孩子,我趕緊將警察們統統支開,單獨循著蹤跡來這裡等你。」

陳泰來?難道他就是那個執掌江南第一推理諮詢機構溪香舍的陳泰來……蕾蓉知道當年拖著鼻涕和自己搶糖吃的弟弟,因為和他的同班同學林香茗一起偵破了幾個案子,已經在推理屆小有名氣,卻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委託陳泰來尋找自己,心中不由得一暖,離家出走這一個月來的艱難困苦不由得一起湧上心頭,雙眼再一次盈滿了淚水。

「別哭,一個女孩子從小就應該學會不哭,不然眼淚會伴你一輩子。」陳泰來說,「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我不喜歡蘇州的新家,不喜歡從小就不管我、然後突然出現把我帶到這麼遠的爸爸媽媽,我想姥姥姥爺,想呼延雲,想萬東路的老樓,想門口那棵彎著腰的大槐樹。」蕾蓉抽泣著說,「我學習本來就不好,轉學之後我連老師的蘇州普通話都聽不懂,根本跟不上課程,同學們都不理我,我很孤單,就跑出來想坐火車回姥姥家去,可是回去又能怎樣?早晚還是要被抓回來,我一咬牙就開始流浪,一直走到了南京……」

「那麼,你是怎麼認識吳虛子的呢?」陳泰來問道。

「我在夫子廟這邊討飯時認識的他。」蕾蓉說,「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把這一帶的流浪兒都管了起來,從來不要他們討來的錢,只是供他們吃喝——」

陳泰來縱身一躍,從石頭上輕盈地下了來,站在蕾蓉面前道:「你帶我去見見吳虛子吧。」

「這不行。」蕾蓉斷然拒絕,「我不能出賣師父。」

「哦,你已經拜他為師了啊,這倒是件麻煩事……」陳泰來沉吟片刻道,「這樣吧,我向你保證,我只是去和他會面,絕對不帶警察,更不會拘捕他,你看怎麼樣?」

以陳泰來的鼎鼎大名,既然有此承諾,斷不會出爾反爾,而且,他身上那種洒脫、沉穩而又純凈的氣質,也令蕾蓉十分信任。她點點頭,帶著陳泰來向樹林外面走去。

霧氣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彷彿憑空有一隻手在反覆擦拭著夜色一般,每一次聚散之後,夜色就變淡了一點……這樣不知走了多久,他們踏上一條坎坷的土路,路旁蜿蜒著一泓溪水,潺潺的水聲和清澈的蟲鳴,宛如夢囈一般。溪水漸漸開闊起來,拐過幾蓬低矮的小樹,前面忽然浮出一個土台,土台上有一座老朽不堪的三官廟,廟中燭光未歇。

一座很小的石橋橫在溪上,將土路和土台連接起來。蕾蓉和陳泰來剛剛跨過去,便聽到廟中傳來一聲嘆息:「你終於還是來了。」

陳泰來走進廟門,只見廟內供奉的天、地、水三官塑像早已腐朽不堪,掉光了漆的神案上沒有香爐,只插著兩根蠟燭,一個蒲團上坐著一位鬚髮斑白的老人,他抬起頭看了看陳泰來道:「可惜沒有地方請你落座。」

陳泰來一笑,將衣袖一揮,便在他的對面盤腿席地坐下:「我叫陳泰來,是溪香舍舍主,閣下近日在南京掀起風波,我專程為此而來。」

「哦。」吳虛子眼神有些迷離,「我掀起了風波……話怕是不能這樣講吧?」

「難道我追蹤錯了對象?」陳泰來道,「難道不是閣下用斷死的方式謀殺了那三個人?」

吳虛子又是一聲嘆息,沉默片刻道:「我聽過你的名字,你是溪香舍的第四代掌門吧,溪香舍的開創者霍桑也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可惜後來被逐出師門……那麼,請問你知不知道——究竟什麼是斷死?」

「願聞其詳。」陳泰來將手一拱。

「凡將死者,必生欲死之病,必有應死之因,必入當死之境,猶如嬉水自溺、玩火自焚,倘若一開始就遠離水火,那麼就算千萬人詛咒其死,又可奈何?」吳虛子說,「死,只是生的一種結果,斷死,只是提前覺察到這種結果,並告知他人。你看到一個人站在懸崖邊要往下跳,就說他將會摔死——這難道有罪么?」

「有沒有罪,要看他是真的自己跳下去的,還是你在他後背上推了一把。」陳泰來冷冷地說,「不錯,一個被斷死的人,必然是一腳踏入了死境,站在了危險的邊緣……可是縱使他真的十惡不赦、死有餘辜,可並不代表著斷死師就可以出手殺人!」

「你說我出手殺人,有什麼證據么?」吳虛子神情平靜。

「我只是基於一些最基本的常識和最簡單的推理,比如單單靠語言的詛咒,不可能奪去一個人的生命,這在霍桑先生破獲的『催命符』一案中已經得到證明了,正是那個案件,標誌著斷死師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呵呵呵呵!

吳虛子發出一陣怪笑,燭光像被陰風掠過一般搖了兩搖,險些熄滅。

「我不知道,我剛才那番話,究竟有什麼可笑的?」陳泰來說。

「你們推理者,只會在死亡之後尋找兇手,而斷死師卻在死亡之前就預知一切。」吳虛子輕蔑地說,「誰說單單靠語言的詛咒不能奪去一個人的生命?你沒有聽說過『千夫所指,無病而死』這句古語么!死掉的那三個人,都是作惡多端,自取其咎!」

「不要自欺欺人。」陳泰來說,「那三個人到底是被你斷死的,還是被你謀殺的,你心裡比誰都清楚。你說霍桑先生當年是被逐出師門的,胡說!明明是霍先生通過在東吳附中旁聽生物、醫學、化學等現代科學的課程,逐漸悟出,張其鍠給他講的種種所謂的『斷死奇術』,不過是通過觀察病人五官、呼吸、汗液、膚色、心跳、毛髮等等癥狀,結合其年齡、體型、體態、既往病史,推導出一個大致的死亡時間和地點,並沒有什麼稀奇,而其中某些死得『極其精準』的案例,則包藏著斷死師一些不可告人的手段,霍先生認為在科學昌明的二十世紀,不應該再用傳統醫學的診斷術來故弄玄虛、蠱惑人心,這才主動離開的——既然你說詛咒真的可以殺人,那麼現在,我就是你最大的敵人,你來斷死我一個看看!」

一直微眯雙眼的吳虛子猛地瞪圓了雙眼,滿目的凶光像剔骨鋼刀一般射在陳泰來的身上,嘴唇蠕動著……然而陳泰來鎮定自若,毫無懼色地望著他。

三官廟裡一片死寂。

多年以後,蕾蓉回憶起這一幕,依然心驚膽寒。畏縮在牆角的她,以為陳泰來會突然倒地斃命,甚至化為一泓血水——做了吳虛子幾天徒弟,幫他播放斷死咒語的錄音,親眼看到那些被斷死者一個個按照咒語所預言的猝死,她已經堅信斷死術具有神奇而可怕的力量——然而時間過去了很久,小廟裡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他倆的影子被搖曳的燭光照映得虛實不定。

咳咳,咳咳咳咳!

突然,吳虛子狠命地咳嗽了幾聲,猶如氣球泄氣,整個人也乾癟了下來。

「怎麼?斷死術不靈了?」陳泰來問。

「你不應該這樣,不應該……」吳虛子長嘆一聲,突然吐出一口血,影子在牆上崩裂一般顫抖著,白色的鬍鬚被鮮血染紅!

蕾蓉撲了過去扶住他,哭著大叫起來:「師父!師父!」

一時間,陳泰來獃獃的,竟不知所措。

吳虛子慘笑著:「我那個跟了我多年的徒弟,給我的飯菜里下了毒,偷走了我的《斷死訣》……多麼可笑啊,隱姓埋名了一輩子,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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