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蕾蓉的謊言

萬一致命傷處不明,痕損不同,如以葯死作病死之類,不可概舉……

——《洗冤錄·卷之二(複檢)》

段石碑和黃靜風匆匆走出大德酒店的大門,撲面是黃澄澄的一個城市。正是沙塵瀰漫之日,沖鼻一股濃濃的土腥味兒,彷彿黃土埋過了頭頂似的。

然而段石碑使勁吸了兩下鼻子之後,卻說:「有點腥,有點苦,還有一點點甜……這是死亡的氣息,就像雨後的大地!」

黃靜風昂起頭,望著頭頂的太陽,仰天大笑起來:「好啊!好啊!」他的笑聲像一隻歸巢的老鴰,慘白的臉孔因狂喜而變得猙獰,裂開了無數的口子似的。

「看得出,你很開心。」段石碑說。

「我開心,開心極了!」黃靜風說,「那個販賣人體器官的奸商錢承,居然被我詛咒死了,哈哈哈哈!」

段石碑看著他。

在漫天的黃沙中,黃靜風就像一個快要瓦解的陶土罐子,身體因為狂笑而不住地顫抖。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安靜了下來,雙眼眺望著陰沉沉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半天才說:「師父,我又見到那個女人了!」

「誰?」段石碑問。

「一個名叫蕾蓉的女人。」黃靜風聲音低沉地說,「我恨她,我早晚要宰了她!」

「為什麼?」段石碑很驚訝。

黃靜風沉默不語,段石碑拍拍他的背脊:「咱們邊走邊說。」

散步總是打開話匣子的最好方法。黃靜風慢慢地把自己大學畢業後返鄉,全家遇難身亡的經歷講了一遍:「我女朋友高霞,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她和我一起背井離鄉,來到這裡,租了那個地下室,想和我好好過日子。剛來那幾個月,我精神失常,什麼都做不了,她就打著兩份工養我。我抽煙,她買給我,我借酒消愁,她也買給我,我哪裡知道,就為了滿足我這倆麻醉藥的嗜好,她是把自己的午飯錢省下來啊!等我好一點了,她跟我說:家鄉有句話,一棵苗也能種田,只要你還沒死,你那家就算還在,回頭等我懷上了,給你生個娃,咱們家不是就活下去了么……」

說到這裡,黃靜風使勁擦了一把眼睛,接著說:「上上個月,一個周末,高霞上街買菜,一輛賓士車突然開上人行道,撞在她身上,把她卷到車輪底下,死了……我哭得骨頭都碎成了一把淚,可是警察告訴我,賓士車車主不承擔主要責任,因為車只是『碰』到了她,只擦破了她一點皮,高霞是死於驚嚇導致的心臟病突發,我眼睛紅了,說你們不能這麼向著有錢人啊!他們說屍檢報告是一個叫蕾蓉的法醫做的,她在國內是權威,根本沒人能推翻——我當時就斷定她肯定是收了那賓士車主的黑錢!這幾天你看報紙了么?有個叫穆紅勇的計程車司機因為勞資糾紛,被活活氣死,結果那個蕾蓉也診斷是心梗,我倒真想把她的心剜出來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

「蕾蓉,蕾蓉……」段石碑低頭念叨著這個名字,「你說的莫非是開辦法醫研究中心的那個蕾蓉?」

「對!就是她!」黃靜風咬牙切齒地說,「昨天晚上我到醫院上班,太平間不是要從醫院西南角的那個小門進嗎?我在那裡突然發現了蕾蓉,也不知道她怎麼會在那裡出現,一個人,還提著一大兜東西,我把別在腰裡的一把刀拔了出來跟在她後面,準備到了沒人的地方給她一刀,誰知突然開了輛奧迪車來,把她接走了——不過她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腰間這把刀就是給她預備的!」

他們剛好走到一處石廊旁邊,段石碑看連接柱子的長椅上都是浮土,便吹了吹,拉著黃靜風坐下,聽他的氣喘均勻了些,才慢慢地說:「靜風啊,你今天叫我一聲師父,我很感動,你是我這麼多年來正式授受的第一個弟子,有些話,還是早點跟你說的好,中聽不中聽的,為師是一片真誠,你盡量體味。」

黃靜風看著他那藏在一蓬大鬍子里的臉孔,捉摸不透他要說什麼。

「你剛才提到蕾蓉,我便問問你,你可知道中國推理界有所謂的『四大』之說?」

黃靜風一愣,想了一想道:「聽說過,但是具體名字大多叫不上來,只知道有個『名茗館』,好像很厲害,因為我有時候買幾本推理雜誌,看見每次搞推理大獎賽什麼的,都要請他們來做評委。」

「名茗館么,那是警官大學的一個學生社團,確實非常厲害,命案破案率達到66%呢。不過么——」段石碑伸出一根小手指頭,「他們在『四大』里只能算是這個,墊底的。剩下的三家:課一組就不必說了,那是公安部直轄的大案偵緝組;九十九么,跟他們待那地方一樣,霧都重慶,神神秘秘、雲里霧裡的看不清楚,只知道他們專攻不可能倖存——錯了錯了,最近看一部推理小說看入了迷了,那書就叫這個名字——是專攻不可能犯罪……還有一個就是溪香舍,那是江南推理精英創辦的社團,其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以『靈動如蟬翼、細膩如煙雨』的『會診式推理』而聞名,勢力之龐大、影響之深遠,長江以南,除了四川一域,莫不唯其馬首是瞻!這麼說吧,就算台灣刑事警察局,簡稱CIB的,他們判定的案子,溪香舍一紙質疑的書信遞過去,他們也要畢恭畢敬地重新勘查。」

「啊?」黃靜風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厲害吧,而溪香舍上一任的舍主,就是蕾蓉。所以,除非你想豁出命去和她拼了,否則真的不要殺她,那樣等於是和溪香舍為敵,根本逃不掉的。」段石碑說,「撞死你女朋友的那個賓士車主,咱們找時間斷死他就是了,何必和一個女法醫過不去?」

「不行!」黃靜風的神色剎那間陰沉下來,「師父,你何必怕她……你又怎麼會這樣了解溪香舍?」

「上次,你讓我把斷死師的歷史故事講完,當時要抓緊時間實習斷死師的基礎技術,所以我沒有講,今天倒是個好時候。」段石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說:「我跟你講過,民國著名的斷死師張其鍠去世之前,曾經立下遺囑,今後招收徒弟,千萬不能招和警察相關的人,否則這個人一定會成為我們斷死師的劫數……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做出這個推斷,但是後來證明,這個推斷非常的精準,精準到令所有的斷死師都毛骨悚然。」

段石碑道:「張其鍠死後的當年,即1927年,位於上海市愛文路77號的斷死師總部來了一大幫警察,以『封建迷信、妖言惑眾』的名義將其查封,一干人等只能流落街頭,以卜卦算命度日。轉年過去,有人懷舊去那裡一看,發現早已有人入住,再一看新主人的面孔,不由得怒上心頭,他正是當初被逐出師門的一個小徒!」

「那還是十五年前的事,那時張其鍠在蘇州開設一館,專門招收天下有志於承續斷死奇術的青年為徒弟。有一日,一個身高五尺九寸的魁梧少年上門叩訪,張其鍠看他面貌長方,高鼻樑,寬額頭,兩隻深黑色的眼睛炯炯有光,十分喜愛,便問他家世履歷,他說他姓霍,本是安徽懷寧人士,父親亦商亦農,父母都仙逝後,他就搬到蘇州來投奔在東吳附中教書的朋友,閑極無聊,想學點東西,因此來拜師。張其鍠和他聊了幾句,發現他天資非凡,便欣然將他收下,並經常帶他到葑門附近的城牆上散步,遠瞻靈岩天平的秀美山光,近賞繞城葑溪上的帆影點點,在這如畫的景緻中傳授他斷死秘訣,霍姓少年的過耳不忘令張其鍠十分高興,以為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傳人。」段石碑長嘆了一聲,「唉!誰知道僅僅半年以後,張其鍠便發現了這少年居心不良,將他逐出師門!十五年後的今天,這少年已長大成人,竟勾結警察想要滅絕斷死師這一職業,你說可恨不可恨?!」

黃靜風琢磨了片刻,覺得不大對頭:「師父,我咋覺得您的話虎頭蛇尾,那少年怎麼居心不良了,您沒有講啊?」

段石碑一愣,支吾了兩聲,還是把黃靜風的問題囫圇了過去:「斷死師們咽不下這口惡氣,聚集在一起,向上海市警察總廳狀告姓霍的非法侵佔私產,要討回愛文路77號的房子。誰知警察總廳當即把他們全部拘押了起來,曉事的再一仔細打聽,才知道姓霍的已經成為一位大名鼎鼎的偵探,而且充任警察總廳的高級顧問一職,根本就是蛇鼠一窩,斷死師們怎麼可能有贏的機會?於是,大家只能用事實來說話了。恰巧在這時發生了震驚上海灘的『催命符』一案——」

「等一下!」黃靜風打斷了他,搔著後腦勺想了想道,「上海、大偵探、警察總廳顧問、催命符、姓霍——天啊,你說的莫非是霍桑先生?!」

「他不值得你叫先生。」段石碑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他只是一個借用自己那點小聰明巧取豪奪的無恥小人!」

黃靜風有點尷尬:「師父您別生氣,我上大學那會兒讀過群眾出版社的《霍桑探案集》,那是我們學校圖書館借閱量最大的一套書,翻得稀爛,是霍桑的好朋友包朗給他寫的對不對?您一說『催命符』我就想起來了,原來那篇故事寫的是斷死師和霍桑的一場決鬥啊,只是時間太久,我記不起來後面的情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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