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女法醫親歷斷死

律云:見血為傷,非手足者其餘皆為他物,即兵不用刃,亦是。

——《洗冤錄·卷之四(驗他物及手足傷死)》

「下去!」

剛剛鑽進計程車里坐定的蕾蓉一臉愕然。

「我說了,你給我下去!」司機連頭也不回,兩隻細小的眼睛從後視鏡里惡狠狠地瞪著她,「你不是那個說我們計程車司機都該死的法醫嗎?」他從右邊的檔把間隙里拎出一張紙,竟是蕾蓉的照片複印件,「看見沒有,本市計程車司機人手一張——爺們兒雖然想掙錢,但絕不掙你的臭錢!你給我滾下去!」

蕾蓉沒時間解釋,跳下了車,從挎包里取出一條米色紗巾圍住半張臉,重新打了一輛車:「師傅,去市第一醫院,我有急事,麻煩您快一點!」

車子開動了。

沒有驅趕,沒有責罵,也許,這就夠了。

蕾蓉把身子往座椅上一靠,一種異常的疲憊感像子彈一樣擊倒了她,她看著車窗外面那個漸漸黯淡下去的都市,想起了剛才給呼延雲打的電話,本來她想把自己的困境跟他講一講,請他幫自己想想辦法,誰知沒說兩句,就感到他的聲音有氣無力的,似乎遇到的麻煩比自己還大,便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嗯。」呼延雲猶豫了一下,苦澀的說:「姥姥病危……」

「什麼?」蕾蓉眼前一黑,深呼吸了幾口才說,「你怎麼不早一點告訴我啊?」

「你已經夠難的了,我不想讓你再分神。」

蕾蓉這才明白,這幾天暗暗責怪呼延雲沒有關心自己,原來是一場誤會:「你在醫院是嗎?我現在就趕過去!」

……

人潮,車流,洶湧成一片渾濁的湍急,視線模糊起來了,記憶卻像被雨水沖刷過的青石板,漸漸清晰……

「嚓嚓」。

一把不鏽鋼大勺子從削了皮的蘋果上挖了一層蘋果泥下來,輕輕地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吞下去,從舌尖到嗓子眼都是清爽的香甜。

「看咱們蓉蓉,最乖了。」一張慈祥得像烤麵包似的圓臉蛋出現在眼前,笑眯眯地說:「再來一口好不好?」

那就是姥姥,沒有絲毫血緣關係卻撫養了她整個童年的姥姥。

蕾蓉從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爸媽是誰,甚至於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每個人都應該有個爸媽。她只認識姥姥,還有那個長得很醜的、經常和自己搶東西吃的弟弟呼延雲——現在他正扒著姥姥的膝蓋,眼巴巴地看著她又挖了一勺蘋果泥遞給姐姐。

五歲的蕾蓉已經聽過「恐龍讓梨」的故事,覺得該輪到弟弟吃一口了,所以搖了搖頭,但姥姥還是把蘋果泥塞進了她的嘴裡:「嘴要壯一點,才能不生病。」

呼延雲「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鼻涕比眼淚流得還長。

「這咋又哭了?」姥姥的河北農村口音像蘋果一樣敦實可親,看著她稀疏的眉頭無奈地皺起,蕾蓉有點想笑。

「你就給呼呼吃一口嘛。」坐在門口的藤椅上,一邊喝著小酒一邊拈著花生米往嘴裡塞的姥爺說。

姥姥家位於萬東路一棟非常非常破舊的老樓的一層,門口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槐樹,樹冠向街道中心探出,像是一個彎下腰正在給孩子們講故事的老爺爺。姥爺整天價坐在樹下面聽話匣子,童年的調頻沒有97.4兆赫和飛魚秀,唯有侯寶林的《賣布頭》和馬連良的《借東風》翻來覆去地播著,但姥爺眯著眼睛搖頭晃腦的樣子,彷彿永遠也聽不厭。

「蓉蓉身體不好,就得給她多吃。」姥姥一邊說一邊拉著蕾蓉往外面走,「你看著呼呼,我帶蓉蓉去一趟『核桃社』。」

「核桃社」里並不經常有核桃賣,這個奇怪的名字成了縈繞在蕾蓉心頭的一個謎,多年以後,她才悟出『核桃社』也許就是「合作社」的意思——姥姥的口音造成了誤解——其實就是街道里的國營小商店。

牽著姥姥溫軟的手,在灑滿陽光的衚衕里走著,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蕾蓉喜歡眯起眼睛看牆頭的殘磚、屋頂的碎瓦,還有在磚瓦上隨風飄揚的衰草,她覺得那裡面都藏滿了故事,不然陽光照在上面怎麼像浮著一層金色的鬍鬚呢?

於是拉著姥姥的胳膊求她:「講一個吧,講一個吧……」

「好,那我就講一個這蠟燭巷的故事吧。」姥姥裹過腳,後來雖然放開了,但胖乎乎的她走起路還是一拐一拐的,所以講出的故事也磕磕絆絆的,「從前啊,好早以前了,這蠟燭巷裡住著個奶奶,姓李,也就是李奶奶……」

故事講完了,蕾蓉什麼也沒記住,就記著核桃社的售貨員把一個包著糖果的牛皮紙包遞給姥姥了。

姥姥彎下腰,拿出一塊黃油球遞給她:「你先吃一塊好不好?」

蕾蓉搖搖頭:「帶回去跟呼呼一起吃。」

回到家,一看見牛皮紙包,呼延雲兩隻小眼睛就放光,搶過去誰也不給,姥姥好說歹說也沒有用,最後生氣了:「你姐姐想著你,你咋就不能謙讓點?」

「她不是我姐姐!」呼延雲突然喊了一句。

「她不是你姐姐是誰?」姥姥愈發生氣。

「她是寄養在咱們家的,不是親的——大家都這麼說的。」呼延雲的小嗓門兇惡而尖細。

姥姥抓起床上的笤帚疙瘩就是一頓暴揍,打得呼延雲哇哇大哭。

蕾蓉獃獃地站在屋角的衣櫃邊,那是整座大房子里最陰暗的地方,她希望自己小小心靈里淌出的血滴,能不被人注意地流光……和鄰居的孩子們一起玩兒的時候,她聽他們無數次笑話她「寄養的、不是親的」,他們嘴角彎刀似的古怪笑容常常令她受傷。她問過姥姥這是為什麼,姥姥總是生氣地說「別聽那些壞孩子胡說八道」!今天,當呼延雲說起這句話的時候,她確信那是真的——小孩子也許很多事情還不懂,但是對真假卻有著驚人準確的判斷力。

姥姥不是親的,姥爺不是親的,弟弟也不是親的,也就是說:自己連殘磚、碎瓦、衰草都不如,她沒有憑依,她沒有根……

從此,蕾蓉更加謙讓,更加屈己從人,從來不主動伸手要什麼、請求什麼,相反當別人向她索取甚至搶掠的時候,她總是默默地忍受。

每當大人們誇她懂事時,姥姥——只有姥姥才能發現她雙眸中淡淡的哀傷,那是為了不喪失最後一點尊嚴,而拒絕一切施捨的隱忍,這對一個只有五歲的、體弱多病的女孩而言不是太殘忍了嗎?於是經常出現這樣的情境:蕾蓉和姥姥一起逛街時,只要朝好吃的、好玩的、漂亮衣服多看了兩眼,第二天早晨,就會驚訝地發現這些東西就在枕頭邊放著。她聽著姥姥在外屋踩著縫紉機踏板縫衣服的「哐哐」聲,淚水無聲地滑下面頰。

但是無論怎樣,「不是親的」這四個字對一個孩子心靈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了,許多年過去,傷口竟沒有癒合。

小學的「借讀生」身份,讓蕾蓉一直感到低人一等的自卑,活得像教室角落裡的一隻倉鼠。上初中以後,也許是正在發育的身體感受到了青春的氣息,也許是病梅般的曲折迎來了叛逆的時期,總之蕾蓉不再像以前一樣乖了,每天和學校里一群不三不四的小男生混在一起,被姥姥發現之後,好一頓訓斥。姥姥沒有上過學,文化水準只限於會寫自己的名字,所以批評人也就那幾句「你現在不學好,將來可怎麼辦」之類的,蕾蓉甩都不甩她,頂起嘴來那話跟小飛刀似的,經常把姥姥氣得心口疼。

熬夜看言情小說、打電子遊戲的唯一後果,就是學習成績和視力一起,直線下降。姥姥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帶她到附近的中醫院去埋耳豆。

一位臉很長的老大夫眯著眼睛,用鑷子把幾顆中間粘著黑色小豆豆的白色膠布,一塊塊貼在蕾蓉的耳朵上,治療就算完成了。蕾蓉感到十分驚訝,一邊按照他教的按摩貼著耳豆的穴位,一邊好奇地問:「這真的能治近視嗎?」

老大夫笑道:「這耳朵上啊,有好多好多穴位,埋耳豆就是把葯豆貼在和疾病有關的穴位上,引導你每天按摩,就能慢慢把病治好了。」

「這麼神啊。」蕾蓉還是不相信的樣子。

「老祖宗神的東西多了,現在丟得沒剩下幾個了。」站在旁邊的姥姥突然感慨起來,「過去在農村,哪兒有醫生啊,有個頭疼腦熱的,家裡的姑嫂們拿個錐子放點血,用艾炙烤一烤,至多請個遊方郎中埋個羊腸線,可別說,好多病真就那麼給治好了。」

「您老聖明。」老大夫笑著說,「這中醫的妙處,那可真是說也說不盡啊!」

兩個老輩兒人的絮叨,卻得不到年輕一代的認同。第二天蕾蓉一進教室,就有那嘴上不積德的同學說:「你這時尚耳釘咋都是不透明的啊?」引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

「這是治療近視的。」蕾蓉低聲說,彷彿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

「治療近視?去做激光手術啊,去買個治療儀啊,哪兒能把膏藥往耳朵上貼啊?」一個同學很不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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