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斷死奇術

理有萬端,並為疑難,臨時審察,切勿輕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洗冤錄·卷之一(疑難雜說上)》

黃靜風轉過身,眯起眼睛看了看,石頭一樣僵硬的臉孔,在剎那間綻開了笑容。

他大步走過來一把抱住了姚遠的肩膀:「姚遠,姚遠,我們好久不見了啊!」

姚遠也十分激動:「我還怕認錯了不敢叫你呢,沒想到真的是你,你怎麼在這裡啊?」

黃靜風搖搖頭說:「先別說我了,說說你吧,畢業之後一直混得咋樣?看上去似乎還不錯啊。」

姚遠摸了摸滾圓的下巴,苦笑道:「你看我這個發福的樣子,有時候照照鏡子都認不出自己了。畢業之後我一直在一個公司做文宣工作,後來被派到上海分公司,一待就是兩年,今天才剛剛回來。」

「結婚了沒有?」黃靜風問道,「你女朋友好像姓郭吧?她可是咱們那一屆『五朵金花』的第一名啊!」

這時候提到郭小芬,姚遠有些尷尬,遮掩道:「老樣子……你大學畢業之後不是和高霞一起回家鄉去了嗎,臨走時咱們在『有家燒烤店』喝的酒,還記得嗎?」

「怎麼會不記得,大學四年,我喝了你多少酒啊,每次都是你請客。」黃靜風不好意思地嘿嘿嘿笑著。

前塵舊事,一時湧上了姚遠的心頭。大學時代他倆不是一個系的。一天夜裡,宿舍樓道里突然吵鬧起來,姚遠打開門一看,只見一個家裡很有錢的同學,揪著黃靜風的袖口罵罵咧咧的,黃靜風拎著個大塑料袋,裡面裝滿了空的易拉罐、塑料瓶什麼的,青色的臉上充滿了怨憤。

姚遠聽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那個有錢的同學上廁所時,發現黃靜風在垃圾桶邊翻弄東西,把一些廢品裝進塑料袋。他想起自己前兩天晚上丟了一雙鞋,便認定是黃靜風偷的。

人越聚越多,樓道的燈光下,重重疊疊的身影像泥塘上的霧一樣瀰漫著。

不知哪個起鬨,說要去黃靜風的床鋪「搜查贓物」,姚遠覺得很不合適,想阻攔,但黃靜風絲毫沒有反對或抗拒的意思,微微向天的目光里充滿了蔑視,姚遠也就不好多嘴了。

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鋪蓋被掀開了,床板下面也掏空了,什麼都沒發現。有些同學低聲替黃靜風打抱不平,那個家裡有錢的同學臉上掛不住,說還要搜黃靜風的柜子,黃靜風繼續沉默不語。

拉開櫃門,在破破爛爛的一堆日用品中,放著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插圖本《愛倫·坡短篇小說集》,書還很新。那個有錢的同學翻開一看,扉頁上寫著「姚遠購於XX年X月X日」的字樣。他立刻叫了出來:「姚遠,這不是你上周咱倆一起逛圖書城買的嗎?」姚遠接過來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書,昨天在自習室還看來著,但是後來就找不見了。

有錢的同學指著黃靜風的鼻子說:「沒冤枉你吧,說,你把我的鞋拿到哪裡去了?」

「這本書是我借給他的。」

一句很平淡的話,從姚遠口中說出,卻像扔了一枚能把所有氧氣都吸走的溫壓炸彈,剎那間,樓道里沉寂如死……

人們漸漸地散去,子夜的宿舍樓又恢複了安靜,只有黃靜風和姚遠像西部片里對決的殺手一樣面對面站著。

「你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懷疑那本書是我自己丟在自習室了,如果你拿走看,那不算偷,充其量是借——我不喜歡看別人被冤枉。」

「謝謝你。」

「你為什麼大晚上的不睡覺翻弄垃圾箱。」

「我家裡窮,把這些空瓶子收到一起可以賣給廢品收購站換錢。」

……

「你好,我叫姚遠。」

「黃靜風。」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自此開始了一段友誼。

說是友誼,回憶起來也沒有什麼轟轟烈烈感天動地的事,就是一個性格孤僻的人和一個性情隨和的人偶爾混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什麼的。那時的黃靜風對什麼都看不慣,卻又懶得抱怨。他在食堂吃飯一定買最便宜的菜,也許是營養不良的緣故,他的氣色就沒有好看過,非蠟黃即慘白,以至於大學四年里有三次謠傳他得了絕症。

他的身邊有時會出現一個黑瘦黑瘦的女孩,名叫高霞,是農業大學的,也是他的同鄉,後來不知怎麼又漸漸地成了他的女朋友,但唯一的改變就是兩個人在食堂吃飯時多添二兩米飯……姚遠家庭條件要好些,實在看不過去時,會邀請他倆一起到附近小店吃個燒烤什麼的,在嗆人的煙火中噴一些孜然味道的廢話。

大三那年,姚遠終於追到郭小芬以後,花前月下的,就和黃靜風疏遠了,黃靜風倒也沒覺得什麼,他高傲而黯然的目光里常常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生,死,病,苦……都是不可能改變也無需改變的事情,就像他身上那件鬆鬆垮垮的格子襯衫,就像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彷彿總是無所謂的走向自己潦倒不堪的宿命……

畢業這麼多年了,他竟然還穿著那件格子襯衫,袖口的邊都毛了。

兩個久違的朋友在小店買了幾瓶啤酒,來到街邊一張長椅上坐下,一邊喝一邊聊了起來。起初還東拉西扯的說一些老同學的近況,後來喝到舌頭髮直、眼神發虛的時候,姚遠又問了一遍「你怎麼來這兒了」?黃靜風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說:「不來這兒,又能去哪兒……我家裡人都沒了。」

「怎麼回事?」姚遠驚訝地問。

深秋,積滿了落葉的樹林,幾座新墳……這景象再一次浮現在了眼前,彷彿永遠不能擺脫的夢魘。

然而,就像述說所有的夢境一樣,無論怎樣離奇,吐出的話語卻是那樣簡短而平淡:「其實也沒啥,大學畢業之後,在這兒找不到工作,我就和高霞一起回故鄉了,包了個園子種果樹。我們那個地方產煤,村子的地底下都挖空了,地面多處塌陷,每家人的牆壁上都是裂紋。一天夜裡,我和高霞坐在果園裡發愁呢,井裡抽不上水來,凈是些發黑的濕泥巴,果樹都快要渴死了,就聽見山上又放炮,我們村的好多房子,一下子就震塌了十幾座,我全家人都埋在裡面,一個都沒有跑出來……」

姚遠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目光里充滿了驚詫。

月亮從稀疏的樹枝間灑下一片清冷的光輝,照在黃靜風的臉上,原本蒼白的臉孔彷彿敷上了一層冰。

「我和高霞只好回到這裡,租了個地下室,各自找了份工作……」黃靜風剛剛說到這裡,姚遠打斷他道:「什麼工作?」黃靜風猶豫了一下說:「在太平間做殯儀工……你不害怕吧?不怕,那就好,我反正不怕,我拿自己當個死人,死人沒有什麼可怕的……像今晚,我就值夜班,我很喜歡值夜班的。」

「你在哪個醫院上班?市第一醫院,那離這裡並不遠啊,走吧,一起往那邊走走。」姚遠站起身說,「高霞現在怎麼樣?」

「她很好。」黃靜風站了起來,和姚遠一起慢慢地往前走著,踩過一個又一個斑駁的樹影,彷彿撕掉一張張枱曆……這樣走了大概有十分鐘,也許,有一個小時,一陣吉他彈唱聲,突然飄過了耳際: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愛著的人吶,

到底我該如何表達,

她會接受我嗎?

也許永遠都不會跟她說出那句話,

註定我要浪跡天涯,

怎麼能有牽掛……

路燈下,一個看不清面容的男歌手,靠著電線杆,一面彈著吉他,一面低低地吟唱著。他的歌聲正如他的影子一樣漫長、模糊而憔悴。

夢想總是遙不可及,

是不是應該放棄,

花開花落又是一季,

春天啊你在哪裡?

他們站著,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黃靜風突然說:「這個人大概和我一樣吧。」

「嗯?」姚遠有些不解。

「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黃靜風說。

一陣憂傷,猶如冰涼的夜風,襲上了姚遠的心頭:「靜風,你跟他不一樣,你有高霞,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真心愛你的女人在等著你,你就不算是無家可歸……很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點上班去吧,我們隨時聯繫,還和大學時一樣,經常出來喝喝酒吧……過去的事情也許不會過去,但明天總要繼續,你多保重。」說完,他抓住黃靜風的手緊緊地握了握,然後攔了一輛計程車走掉了。

計程車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黃靜風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記不得多久,沒有人和他這樣用力的握手了,掌心裡還殘餘著一點點熱度。他笑了笑,搖搖晃晃地向不遠處的醫院小門走去。

一棵老槐樹,像個苟延殘喘的肺病患者似的深深地彎下腰,用黑暗而濃密的枝葉遮擋住一座小平房的門臉,門檐上吊著一隻半明不暗的燈泡,走進去立刻感到沁人骨髓的寒氣。把門的木椅子上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工友,見黃靜風進來了,有點不耐煩:「你怎麼這麼晚才來啊,說好十點交接班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